《自由之靈》Ch.13 路盡之前。①

　　膝下乾枯的大地，不知何時冒出了細流般的翠綠，靜寂地在碎石與血泊間游過。

　　商人跌跌撞撞地在陡坡上前行。視野裡杳無人跡，騾馬拉的貨車早在前一晚就被拋棄在徒有其名的休憩地。車上的貨物也……算是照著計畫用上了？

　　他抖著嘴角，想擠出個安適的微笑，卻沒注意到腳下。薄如紙的靴底壓到一顆硬脆的石塊，石塊碎裂扎穿了皮革底，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握得死緊的右拳立刻被散落的碎石割的鮮血淋漓，他發出連串的嗚咽，但仍沒有鬆手。他用掌底撐起顫抖的上半身，茫然地看著鮮血往膝蓋流去。

　　耳邊響起一聲不似人類的呻吟，淚水裹著滿臉塵埃，黏稠落地。

　　他不該來的。狡猾的異教徒與挾著妖女威儀的野蠻屠夫，在這片土地上人多勢廣，區區信仰力薄弱的俗教士如他沒有半分用武之地，拯救不了他可憐又哀傷的同胞。

　　神靈的輝光在他身上渺小的令最刻薄的收稅官都會心生憐憫。啊啊，敬愛的、尊貴的、受神眷顧的總教閣下，我只是、我們只是……想證明您才是正確的啊！

　　那隻烏鴉有著一對邪氣四溢的紅眼珠，扭曲如樹瘤的腫大鳥喙，與從羽翼末端生出的漆黑利爪。牠輕巧優雅地降落在貨車頂篷，用著絕非野獸會有的眼神，憐憫而又無情地宣告了判決。

　　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也曾按著聖徽發誓，為了宣揚我主的偉大，為了導正被扭曲的正義，當時機來臨時，應當奉上一切，以成就我主的悲業。

　　但是他逃了。狼狽地、可恥地，背棄了一直以來的信仰，遵從本能地逃了。

　　眼下四周除了乾冷南風裡、枯草殘枝互相摩擦碎裂的窸窣聲，一點活物的呼息、車輪的轉動、蹄鐵的踏步都不存在，這片大地寂靜無比。

　　他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想那時的慘叫，感受著掌中護符逐漸被體溫溫暖，慢慢地鎮靜下來，愧意也隨之而起。

　　「……偉大的聖湖之主，祢、祢的恩澤遍及萬物，祢……請祢寬恕我……」

　　他彎曲上身，將前額靠上拳心，結結巴巴地說著懺悔的禱詞。但眼角餘光瞥見異樣，殘餘的字句卡在喉間。

　　綠意在蔓延。

　　膝下乾枯的大地不知何時冒出了細流般的翠綠，靜寂地在碎石與血泊間游過。如漲起的浪潮漸漸淹沒了他的雙手、他的雙腿、直至他驟然抬高的額前。

　　舔舐著什麼的聲音縮緊了咽喉，他張著嘴，感覺到指間的濕潤逐漸消失，傷口越發刺痛。

　　身軀僵直著，看著長草彷彿有意識般纏捲住手腕。深沉的恐懼自肚腑下方盤旋而起，他意識到自己已無路可逃。

　　他的同伴們，阿圖頓山青藍色的頂峰與聖林的灰霧，都無法折損其意志的他虔誠又堅毅的同伴們，道森、布雷、艾斯頓……

　　他掙扎著在一片綠意中張開手，沾血的花瓣如同利刃，兀自閃耀著平凡無奇的金屬光澤。沒有奇蹟。他將護符緊壓在胸前，乾啞喉間發出絕望的呼嚎。

　　「救救我！阿托——」

　　啪。

　　一道重量壓上他肩頭，商人轉動腫脹的眼球朝右瞥，看見一隻熟悉卻蒼白、青筋浮現的手掌。獸爪般彎曲的指尖緩緩扎進肉裡，黑髮如簾幕般自上垂落，糾纏的髮絲裡夾雜著可疑的暗色黏稠物，刺鼻的腥味一瞬間聞來竟美味可口。

　　一對紅眼在狀似臉部的陰影裡閃動。

　　他還來不及驚駭，便被拖入了黑霧中。

　　清早的斥候帶來了不甚愉快的消息，他們要追蹤的或許不是一名商人，而是一個至少有一輛四輪有篷馬車的商隊。

　　「往好處想，一輛車要藏起來困難多了。」

　　德雷克安慰著臉色鐵青的威佛，後者只是瞪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他看來十分輕鬆自在，內心自然是沒有外表那麼放鬆。目擊情報從一人變四人，這表示入侵的人數可能更多。威佛原先計畫好用最低人數迅速搜索周圍，順便分散風險，這在意料外又不出意料的變化，讓他非常煩躁。

　　所以出現在河岸村的商人是獨自行動？還有更多的瓦瑟格爾特教教徒在這裡亂跑？話說回來，他們不可能只是為了襲擊騎士團才冒著風險入侵吧？

　　這種大規模行動，背後必定有貝特瓦支持。這也說明隔壁的帝國只是表面上不承認瓦瑟格爾特教，私底下巴不得這些人幫忙拖王國後腿。大公與莫頓大人是看出了背後的陰謀，才會冒險讓我們來試探嗎？

　　「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吧！威佛。」老騎士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格雷昨天說的話讓我有些想法。但事件和酒一樣，都需要足夠的時間去發酵。」

　　威佛默默地想到昨晚那杯酒。由角麥發酵而成，雖有些粗糙、風味也單調，卻是貨真價實的酒，而非那些可能與治療藥水從同一個釜裡熬出來的假貨。

　　「還有，我並沒有真正相信他們。」老騎士目光不移，微笑道。「不要放鬆警戒。」

　　威佛環視周遭，看見幾乎所有人都已就定位。他選出的小隊隊員除了德雷克，都站在不遠處的板車旁。年輕的騎士目光熱切地朝這看過來，一與他的視線對上，就深吸一口氣，非常熱情地用力點頭。

　　格雷不知道說了什麼，換來的是懷亞特的驚慌失措。這傢伙還是這麼輕浮，一點危機感都沒有。抱怨歸抱怨，威佛卻沒像之前那麼反感。

　　或許是因為發生太多事，格雷身上的迷霧消散了一點，彼此更了解了吧！

　　莫頓大人的話讓他陡然驚醒，自己或許不知不覺掉入了陷阱，或還沉浸在催眠魔法的影響裡。

　　「要改變隊伍配置嗎？」

　　德雷克問道。反正他是逃不了的，如果能多一些能信任的部下自然再好不過。

　　「不，這樣就好。」威佛眉頭糾結，但還是搖搖頭，保持原本的決定。「魔力不能太高，身手要好，最好有比常人更敏銳的感官。增加人手也只會拖慢速度，沒有其它人選了。」

　　「迪特搞不好會恨你喔！」

　　德雷克嘆了口氣。

　　「有格雷在，他死不了的。」

　　威佛威嚴地對迪特抬起下巴，轉身走向另一邊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