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萬物,惟人有三魂,其餘草木、飛禽走獸之流,僅二魂已矣。三魂者,乃天魂、地魂、人魂,人死後天魂歸天、地魂下地,獨留人魂於世間徘徊遊蕩,直至能量耗盡消散,這才是你說的『鬼』。天有異象是為『災』;人起干戈是為『禍』;物出反常即稱『妖』,像我這種存在就是『妖』。而『妖』又分成『精』和『怪』,似人者稱『妖精』,不似人稱『妖怪』,可別搞錯了。人屬得天獨厚,天生就有三魂,像我這樣的草木原本只有天地二魂,得靠後天的機緣與努力,才有一絲機會能修出人魂,三魂齊聚才能生得靈智;生出靈智方得修練,修煉之後方能化形。許多妖怪在修煉上不得其法,因此無法化作人身,又或者牠們習慣原形,不願化作人身。一般而言,妖精的靈力較強、肉身較弱,妖怪則反之……喂,喂!呆頭書生,你有沒有在聽啊?」
桑桑雙手插腰,一臉嗔怒地看向眼前正在振筆疾書的書生。這書生用毛筆在竹簡上唰唰唰地來來回回,也不知是在做什麼,湊近一看才發現是在記錄桑桑方才所言。
起初,張籍陷入了「我不聽我不聽」的窠臼,像活見鬼似的,嘴中盡是「鬼、鬼啊」;再後來逐漸平靜,能和桑桑正常交流,但嘴中盡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士人不可迷信」等話語試圖說服桑桑莫再捉弄他;而現在,跨越了心裡那道防線後,張生對於這未曾接觸的世界好奇不已,抓著桑桑東問西問,問了猶嫌不滿足,便開了幾卷空白的竹簡,取了硯台磨了墨,振筆疾書地將這些新奇的事記錄下來。
「桑桑姑娘,那麼妳身旁這隻玉蠶,也算妖怪囉?」書生好不容易停筆,捋了捋思路後向桑桑詢問。
聽見張籍依然叫她「桑桑姑娘」,桑桑心裡是既好氣又好笑,這稱呼不只沒變親近,還變得更長了。不過聽見張籍的問題,桑桑將肩上的玉蠶捧到手心,還親暱地撓牠一撓,然後才回答:「妖那肯定是算妖的,至於是蠶精還是蠶怪……這就不好說了,目前牠也只是初生靈智,還得看牠自己的造化與選擇。」
原本在桑桑肩上的玉蠶,在桑桑講解時幾度垂首、頻頻點頭,一看就是撐不下去要睡著的模樣,連鼻涕泡都冒出來了。要不是桑桑將其捧到掌心,今晚牠怕是準備就這麼睡在桑桑肩上了。
被撓醒的玉蠶看起來還有些迷糊,但卻本能地蹭了蹭桑桑的玉指,又惹的小姑娘咯咯笑起,畢竟這模樣的確招人喜愛。隨後玉蠶將蟲首朝向桑桑懷中的桑葉,示意牠餓了,桑桑便將桑葉取出,看著玉蠶在她掌心吃得津津有味。
一旁的張籍看得嘖嘖稱奇,雖說士人大多不信鬼神,然而平常又會舉行祭祀、祭祖的儀式,本就矛盾,現下眼見為憑,不由得他不信。這玉蠶雖不通人言,然而其一舉一動卻靈性十足,七八歲的孩童都不一定有牠聰明;而桑桑方才翩然上樹、憑虛御風的模樣,亦非常人所能及,果然盡信書不如無書,還得自己經歷過才行吶。
大概是放鬆了下來,又或者好奇心已被滿足,張籍打了個呵欠。
「都快子時了,要不你委屈點先在這睡一晚?明早我再給你指個村莊歇腳。」見張籍露出疲態,桑桑便出言提議。
「那就有勞桑桑姑娘了。」張生倒是沒再推託,也沒提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反正也打不過,人家都不擔心了他還擔心啥?
「不過……」桑桑欲言又止。
「不過?」張籍有些好奇。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桑桑將玉蠶放回肩上,對著張籍雙手合十,樣子非常誠懇。
「桑桑姑娘但說無妨,若力所能及小生定無二話。」張籍正襟危坐,表情認真,頑固迂腐的書生氣場在此刻展露無遺。
又聽見「桑桑姑娘」,桑桑的額角差點跳出青筋,但眼下她有求於人便強自鎮定,「我想拜託你替小蟲子講講學問,最好能讓牠識字!一個月就行了!」
「啊?」聽到這荒謬的要求,哪怕張籍的接受度較高,此刻也無法淡定。
他看向桑桑肩上的玉蠶,發現牠也將上身豎立而起,那模樣要多吃驚就有多吃驚,彷彿在表達「什麼?讀書!?」。先不說他連孩童都沒教過,教一隻蠶識字?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小蟲子靈智極高,化形是遲早的事,若是能先替牠打好基礎,對牠未來極有好處。」然而桑桑的表情比方才的張籍還認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成分。
「既然桑桑姑娘都這麼說了,小生自然盡力而為。」張籍盤算了一下,進京的時間還很充裕,這事兒又新鮮,當即應允了下來。
「太好了!那就拜託你了!」桑桑笑靨如花。
「不過……」張籍似是想到了什麼,撓著下巴,作思索狀。
「嗯?」
「雖說理還是那些理,然而人妖終究有別,或有不通之處,就如同蠻族、西夷,即便同為人,亦有各自不同之文化與習俗,更何況是人與妖?教書一事,小生恐怕力有未逮啊。方才聽桑桑姑娘講道,言辭適切,思路清晰,又見姑娘舉手投足之間得體大方,如此禮學兼備,那麼桑桑姑娘為何不自己教導玉蠶呢?」張籍道出心中疑問,玉蠶也頻頻點頭附和。
雖然書生講話文縐縐的,但這並不妨礙桑桑感受到其話語間的吹捧及稱讚,這令她有些飄飄然。
「哎呀,我這算什麼禮學兼備,我只是之前化形時偶遇高人,在他身邊學了些日子,知道一點皮毛罷了,方才所言也不過是複述當時所學,哪有什麼思路清晰啊。」桑桑用手指不停卷弄著髮尾,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
「這樣啊,那麼桑桑姑娘也不識字囉?」張籍問道,一旁的玉蠶也將目光轉向桑桑。
「嗯……識得……一點點吧。」不知怎地桑桑有股不妙的預感。
「這樣啊,」張籍看了眼玉蠶,又看了眼桑桑,「既如此,桑桑姑娘不妨也和玉蠶一同學習吧,也好有個伴。」張籍對玉蠶挑了挑眉,一副「我就幫你到這了」的模樣。
開玩笑,讀書這檔事,沒個伴那怎麼能行?我在讀書,他在逍遙,是個人都讀不下去!但他們是妖啊,好像沒關係?不不不,這個道理肯定是萬物通用的。
玉蠶雖然沒說話也不會說話,但牠方才彷彿世界崩塌的氣場令張籍起了惻隱之心。
而聽聞此事的桑桑,先前的笑容還在,只是僵了;先前的從容也還在,但是裝的。「這個……替小蟲子上課是為了打基礎,你看我都這麼大了,好像也不太需要打什麼基礎,更別說這學習效率也不佳嘛……」她還想再掙扎一下。
「姑娘此言差矣,」張籍早知道桑桑會抗拒,畢竟這是任何具備靈智的生物都會有的天性,因此他也留了個後手,「人之壽歲,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十載,可妖則不然,百載起步,千載平常,萬載的也不是沒有,這可是桑桑姑娘自己說的。桑桑姑娘還如此年輕,前途如此璀璨,與玉蠶一同學習、打好基礎,對未來定是極有好處啊!」
可惡!好有道理!桑桑不禁倒退兩步,方才她也是這麼拜託張籍的,此刻否定的話不就是在否定她自己?她看向玉蠶,玉蠶的雙眼此刻晶瑩水潤,整隻蟲看起來楚楚可憐,彷彿只要她再婉拒,下一刻牠就會哭出來。
「好、好吧……」退無可退,桑桑只能應下,為樹生添了一筆屈辱。
張籍隔空和玉蠶擊了個掌,很好地詮釋了「人蟲為奸」這個成語。
「行了,早點歇息吧,明日要是被我發現你在亂教,我叫你吃不完兜著走!」桑桑氣鼓鼓地揮手引風,將一大沓樹葉捲聚成堆,「你今晚睡這!」說罷便帶著玉蠶回到桑樹上,隱沒在桑葉之間。
張籍搖搖頭,伸了個懶腰,隨後便一頭栽倒在樹葉堆中,不多時便眼皮沉重,意識矇矓。
「嘿……今天這事說出去,天王老子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