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覓食派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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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先生,這邊請。」身穿酒店員工正裝的灰色西裝背心配紅色領帶,鬢角灰白的男士遞出禮儀手勢,請示來者去向。

眼前的手背佈滿象徵着人生歷練的皺紋,手心卻是不曾從事勞動工作的潤滑,唯一有勞動痕跡的是慣用手中指上的厚繭,或許是經常需要手寫字的緣故。男士的聲音溫文儒雅,無論是語氣、肢體動作都控制得恰到好處,雖然老派,但是這種紳士的態度實在令人甘願被服侍得帖服——沒有語病。

面對着這些高級場所的老派員工,你也只能乖乖被服侍,並且渾然不知自己已被掌控成一個不會發爛、妥善合作的好顧客。因為他的經驗老到得使你生怕冒出丁點的怯懦,都足以讓旁人看穿你不夠貴氣。

「勞煩鄭經理。」佘先生,也就是我、佘允龐禮貌點頭,便跟從鬢角灰白的鄭經理步入觥籌交錯的宴會廳。

垂吊的水晶燈反射著燈光,兩旁的長桌上盡是各種琳瑯滿目的開胃小菜和甜品小食,每五步就有侍者捧著美酒供應,彷彿在這裏吃喝不用錢似的。噢,前方有位穿著金銀珠片連衣裙、盤起髮髻的女子向我走來。那故意婀娜的步姿,走過男士身旁還故意扭擰一下,擺明要惹人注目,然後在快要來到我的跟前之際,別過臉,裝作不經意走過。

「范小姐,很久不見。」我唯有主動打招呼。其實應該稱為李太太,不過在這種場合,誰都不想因既有身分而掃了興。

「喔?我還想是誰叫我呢,原來是你啊。」范小姐故作剛好看見我,尾音拖長,似乎還是很不滿意。說真的,如此不甘寂寞,卻又要故作姿態的女人真是很麻煩。但是我仍會識相地問好,不然剛滿六十歲的她,霎時氣到中風就是我大不敬了。

「是呀,我老遠就看見你了,你的耳環很漂亮,顯得你的臉更小了。」順個毛、拍個馬屁,待她不感興趣自動離去,我就免去被嚼舌根的隱患了。這是佘允龐人際關係小學堂,你學懂了嗎?

「哎呀,還好吧?這雙耳環很便宜啊,也就兩萬塊。」

像范小姐般上了年紀的女士,特別熱衷於這種毫無營養、只有她自我感覺良好的對話。確實,我不怎麼喜歡,可是身為專業的服務性行業工作者,還是不得不揚起專業的笑容,和善地與范小姐展開周瑜打黃蓋式的對話。

是的,你們所想無誤。「專業的服務性行業工作者」這句話,不論是「服務性/行業」還是「服務/性/行業」同樣是貼切地形容我的工作內容。是的,我是佘允龐,芳齡二十二歲,是專業的服務性行業工作者。

請放下你們的有色眼鏡。說真的,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煩請不要去嘲笑別人的職業選擇。我大可以一句「關你叉事」就把話題完結,不過我並非一個喜歡破壞和平的人,更甚者,我認為我是個努力維護地球和平的男人。

請認真想想,現下的華人社會仍舊脫離不了父權思想主導,斷定女性在兩性市場中的價值過了二十五歲後漸走下坡。因此,華人社會中的女性忌諱談及年齡,瘋狂於美容和裝扮,正是為了迎合眾多女性導向的廣告所說般「要保持青春活力、水嫩美肌!」彷彿女性一旦年長了,就是老火湯剩下褪色無味的湯渣——真是既過氣又僵化的思想。

我想說的是,時代不同了,昔日被人嫌棄的湯渣,在健康飲食研究日益發展下,發現其蘊含了極高的營養價值,湯水反而是脂肪高、營養價值低。所以,我並非針對任何人,而是在座各位都是傻子。

甚麼「姨姨我不想努力了」都是庸俗的理由,我入行根本不為名利。

作為初出茅廬的大專學生,從女性主義認識到性工作長期被污名化的事實,迂腐的社會過份打壓色情產業,卻無人談及過份性壓抑的社會以致性罪案頻生該如何解決。生而為人,又不是聖人、完人,煩請不要裝作自己沒有性需求。當少女的內衣褲在網絡上有市有價,大大滿足了老男人的性癖好,那為何不能有人去滿足年長女士的性需求?你們可知道,仿真陽具比起飛機杯更早被發明嗎?

再者,儘管范小姐麻煩又纏人,但少女又何嘗不是同樣天天要人哄?在我的日常觀察中,女性均渴望被關注、被愛護,而范小姐終究也是個心理上沒大透的少女。為何面對年紀稍長的女性,就不能給予多點耐性和關懷?你們仍在覺得我妖言惑眾,其實只是你們過分在意外在皮囊罷了。若然是美女名人如陳慧琳、梁詠琪、林志玲等,難道你們就不會大叫「姨姨我不想努力了」嗎?

為此,我真誠勸喻在座各位,不要執迷於會隨年月變化的外貌條件,多點發掘有趣的靈魂,做個不辭勞苦、勇敢、有建設的好青年,就如我這般。

不是我裝作清高,而是我患有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無法辨識人臉。相信大家對全人類戴口罩的情景歷歷在目,於我來說,從小到大所有人的臉部都有如戴上了肉色的口罩,連眼睛眉毛都蓋住,就只能夠從身形、衣著和肢體動作判斷誰是誰。所以,對於我來說,保養得宜的年長女性,與少女確實無異,而且大多數情況下,姐姐比起少女更加善解人意、樂於照顧人。她們有其需求,我亦握有先天優勢,豈不是這個行業難得一見的絕世奇才了嗎?保持生態平衡,匹夫有責,投身此行業亦剛好是如魚得水而已。

噢,有個不識相的傢伙走過來了。

「佘哥!」方浩烽,一個傻子,倚仗陽光大男孩的特質在這個圈子待了下來,典型硬件配備優良卻情商堪憂的男生。我們的年齡相仿,只是這傻子堅持我是前輩,所以總是熱衷叫我「佘哥」,有難的時候就會叫我「大佬」。

「阿烽,記不記得范小姐?」我無奈提醒,傻子不懂得分莊閒,讓范小姐不耐煩地翹起雙手了。

「范小姐!」浩烽開朗地拿起范小姐的右手,在手背上親吻:「你今天的裙子漂亮得我差點認不出你呢!」

「是嗎?這條裙子去年我生日會穿過了,你不是也有來嗎?」范小姐語氣強裝開玩笑,實際很小器地在計較了。

容我加以解釋她在不爽甚麼鬼。浩烽那句所謂的讚美錯把裙子凌駕了主體、即是范小姐本人,倘若穿上一條裙子會令到人認不出她,換句話說,就是范小姐不夠突出顯眼。而總是渴望惹人注目、成為萬眾焦點的人,怎麼可能甘願被一條裙子抹去了她的存在呢?還記得我剛才的讚美說話嗎?先是表明老遠就認出范小姐,再欣賞范小姐身上的小配件襯托得她更好看,意思旨在強調她的優點,而這個優點必須是沒有耳環也存在的。所以,我是稱讚范小姐本人,而浩烽則是稱讚范小姐的裙子,我們不一樣。

「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小子,他向來不長記性啊。」我只得替浩烽打圓場,順手拿杯香檳給范小姐降火。

「是呀是呀,我青年癡呆又發作了。」還好浩烽的傻氣有個優點,稍微感知到不對勁,就不求甚解地甘願擔當下把位。面對眾多姐姐、姨姨級的女性,認傻認衰仔肯定不會有差池。

好不容易哄好了范小姐,趁着她轉移了注意力,我帶著浩烽到處轉悠,讓他擴充人脈。

「嚇死我了,為甚麼范小姐會突然變臉啊?」浩烽悄聲在我耳邊抱怨。

「凡事都總有原因的。」於是,我向浩烽解釋一遍。聽著他語氣崇拜地在我耳邊嘮嘮叨叨說著「你是讀心小天才嗎」、「大佬摩擦力真強」等各種吹捧拍馬屁,我真的好想甩掉這個傻子,任由首次參與這種宴會的他自生自滅。

然而,我好歹也是個正人君子,既然浩烽是透過我的人脈獲取這次宴會的入場券,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顧他、愛護他。對了,像這種高級場所舉行的派對,設置門檻頗為嚴格。一來,許多姐姐們的身分特別,不想要惹上麻煩和是非;二來,得確保像我和浩烽等的男性,有一定程度的質素以及⋯⋯ 咳、你懂的,健康。因此,像是這次的場合,都是小圈子暗地裏互相邀請,各人的背景和實際身分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默契地避而不談。畢竟,這是個覓食派對,這裏的宴客目標一致,均是為了獵豔而來。

此時浩烽目不轉睛地凝望某個方向,真是習慣性失禮的傢伙。我下意識順住他的視線看去,原來是身姿妙曼王小姐,我的老相好。

王弨筠小姐,典型外國回流、接管家族企業的富家事業型女強人。受西方文化影響,王小姐個性開放、衣著風格大膽前衛,正如現在,她身穿黑色深V背心裙、還是大露背,那半裸露的北半球坦蕩蕩,肌膚之白滑證實金錢能買起歲月痕跡,任誰見了也不禁遐想王小姐是否「真空上陣」。偏偏,在我看過去的時候,王小姐搖着紅酒杯,向着我的方向勾了勾食指。

「是叫我吧?」說來有趣,我無法識別人臉,但我大概能夠感受到視線,為求保險起見才再三確認。

「不然會是我嗎佘哥?」浩烽並不曉得我的障礙。

「喔,那你待著,王小姐自然會主動走過來。」得到肯定,我故意作出再與浩烽多說兩句的姿態,要王小姐多等幾秒。

「蛤?怎麼可能⋯⋯」

「記得我教過你甚麼嗎?事成分我傭金。」

浩烽點點頭,我握住酒杯,緩步走向王小姐。我沒說話,以酒杯對敲代替打招呼,王小姐頷首、沾了口紅酒。

根據我的經驗與旁人的凝視,可以猜想出這舉動包含了挑逗意味。可是我很難解釋給你們聽,當有臉部識別障礙的時候,不管表情如何、化妝如何,我都不能夠理解。對我來說,人家就只是在喝酒而已。

「嘖,真是尊冰像,不好玩。」王小姐蔑視我的反應,其實她早已很習慣我面無表情。對的,因為我辨識不了表情,所以狀態有點與盲人類似,做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甚至會較為容易被人誤解。以致我乾脆不作任何表情、放棄臉部肌肉,偶爾才露出讓室友監視下練習了許久的微笑,沒想到這讓我在姐姐們當中頗為吃香。

「不要這樣吧,我今天帶了朋友來。」我以退為進。

「喔?就是那隻小奶狗嘛?」王小姐盯著浩烽,饒有趣味。

傳統男性理所當然地不喜歡王小姐,同性相斥,我說的是本性的性。四十多歲的王小姐熱衷於掌控、馴服,也是我難以與她長期「合作」的原因,我有點逃避依戀。可是浩烽正正就適合這種類型的姐姐,傻傻的不介意被管束,而我深知王小姐的脾性,故此今天的目標就是要王小姐中圈套。

雖則我傻子前傻子後地叫喚浩烽,但他畢竟是我教導過的,自然不會差勁得哪裡去。現在,浩烽正在與其他賓客聊天,故作一副不曉得這邊發生甚麼事,這是高明的招數。不論男女,人類天性都充滿好奇心想要知根究厎,這是生物本能。排除未知數以減低危險、增加生存機率,也就是為何人類對神秘感如此著迷,非要深究。為此,勾起王小姐的好奇心,加上她獨斷獨行的個性,必定中。

「不要蹂躪他吧?」我作勢攔截。注意,這必須是問句,令叛逆的王小姐下意識就反對這個問題。

不出我所料,王小姐在我的耳畔呵氣:「我可是個推崇自由貿易的商人呢。」

酒紅色的高跟鞋出征,徐徐往浩烽的方向逼近,我只希望浩烽今夜不要被用廢了,他還得分我傭金。

看了看時鐘,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午夜了。不怕和你們說,這裏的宴客都是灰姑娘,午夜十二點,派對就會完結,成雙成對、甚至聯群結隊地轉移地點,享受長夜。也就是說,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去「泊好碼頭」。

早在我得知宴客名單後,我已經有了目標,至於我遲遲不去接觸我的目標,是根據我好幾次與目標打照面的觀察過後,制定的策略。

「你就任由王小姐借走你的朋友嗎?」一把溫和沉穩的女聲在我身旁響起。

我側頭看向來者,一身湛藍色的貼身長裙,既得體又能凸顯身材保養得宜。我快速在腦海裡搜尋對方的相關資訊,噢,是我的目標願者上釣了。這並非巧合,從我前幾次打照面的觀察和打探所得,這位彭太太、或是該稱呼為莫小姐,約莫五十歲,去年喪夫後才經朋友介紹入了這個圈子。她總是不喜歡過分進取的男生,聚會差不多尾聲,就會在身邊找個有碰見過的、帶走。如此怪的老闆,剛好合我性情。

正好我方才走近王小姐,就在莫小姐的方圓之內。在此之前,我下過一番功夫,在不直接接觸莫小姐的情況下,讓她認得我。比如方才與王小姐調情惹來矚目,就是其中一種,展現性魅力的同時,不會讓人感到有侵略性。

「我的朋友應該挺樂意吧?」我輕輕彎下眼尾、提起兩頰的肌肉,嘴角自然微升,天知道一個簡單的微笑,我就是靠口訣練習起來的。「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彭太太吧。」

「幸會,我是佘允龐,可以叫我阿龐。」我有點意想不到她會要求這樣的稱呼,在這宴會大多數已婚或是喪偶的女性,都仍是以小姐自居。

「彭太太!」一名身穿鬆身西裝、頸繫桃紅色領帶的小子叫住彭太太,動作帶點急躁地走過來。明明從手背、脖子可見都是年輕細嫩的肌膚,但配上這般廉價的衣着品味,讓他看起來就像個老氣的牛郎,生怕我搶了他的目標也是頗有自知之明。

「我累了,下次再說吧。」彭太太自然地勾住我的臂彎,婉轉地拒絕那小子。

我下意識嘴角上揚,還蠻想要告訴這小子,不要焦急,我不會搶——畢竟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放長線、釣大魚,怎麼可能不得手呢?不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我選擇積點口德,把注意力放在彭太太身上,以確保不會有差池:「彭太太,你確定嗎?」

這個問題可以指涉不同方面,例如是否確定彭太太為稱呼,抑或是確定選擇我。

「你駕車來的嗎?」彭太太反問。

「我也有駕車!」那小子毛躁地往前一步,擋住我和彭太太的去路。看來是不知進退的新手,彭太太話都說得這麼死了,還想要作無謂的掙扎。

感受到彭太太的手稍微捉緊了我的臂彎,大概是被冒犯的不悅,以及被堵的下意識緊繃。不過縱橫商界的女人豈會被一個毛頭小子嚇怕?彭太太沒有理會他,只仰頭面向著我,我點頭示意我有駕車。於是,彭太太也點頭示意她確定選擇了我,挽著我的手臂,一同繞過那小子,步離宴會廳。是的,大人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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