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花做比喻,李佳芸是米白色的,她可能是一朵梔子花,低調而清雅的在我二十五歲的隔壁房綻放著。
這一切要從我搬入景華街說起,當時我剛服完替代役回到臺北,要在謝翔宇幫我找的雅房安頓下來。他選了靠近廁所的那間比較方正的房,我選了靠洗衣機的那間有兩扇窗戶的房,我們就這麼住下來。除了我們以外,還有一個長相很誠懇的師大數學系碩士生,和一個平常超級省錢只為了一年可以出國一次的上班族女生。最中間那間房,就是李佳芸住的。
我對李佳芸的第一印象,要從她鬼鬼祟祟的出入說起,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所以走路都躡手躡腳的,好似一隻落跑雞。但是我卻很常與她在公共區域巧遇,每次他都睜大眼睛看著我,尷尬而禮貌的和我打招呼。一開始都很侷促,但那種侷促是友善的,所以我們也漸漸習慣了彼此的講話節奏。
她是正在讀世新大學圖像傳播學系的學生,身上總是穿著古著配著一雙馬汀靴,喜歡上一代留下來,有點年代感的物品。她就像那些物品一樣,低調而有自己的美感。
當時我的生活其實過得很掙扎,社運結束後的我被迫面臨真實社會,於是找了廣告公司的工作做了下來,但那份業務助理的工作要求的是廣告投放曝光、精準的成效數字,是理性,但我是一個藝術家性格的人,在公司屢屢遭受挫折。而我想的仍然不是如何精進工作上的表現,而是如何做藝術、做音樂,我當時和媽媽說我想當藝術家,但是她說藝術家不是用「當」的。我只好靜下心來去找能夠接近藝術的破口,心想在一個樂團中扮演低音的角色好像滿不錯的,所以就去學了貝斯,想不到我的左手食指裡那塊異物讓我沒辦法按弦,學習開始出現瓶頸。
有一個周末下午我們都比較閒,景華街雅房有好幾扇門都開著,有一種空曠的清爽,我們遇見就聊起了彼此的現況。「蛤?所以你是上班族喔!」李佳芸問我。我看了看自己房間裡那堆快時尚襯衫,無奈地說「是啊!」她看看我的貝斯,進來玩了一下。原來她也是多多少少會彈的,而且有一些玩樂團的朋友。我開始覺得跟她有一些共同的話題。
我和她開始漸漸成為朋友,應該是在我第一次去万象的時候,還記得當時我打開臉書,冷不防看到李佳芸發送了一個活動邀請給我,上面寫著「万象特賣會」。我心想万象是什麼?好奇心促使我來到這個地方。它在同安街的小巷子裡,在棚子下堆著一些老舊但令人喜歡的桌椅和飾品,走進門,老闆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長髮男子,他叫Jeff,還有另一位友善的女子,名叫Wacky。店裡擺滿了保存良好的卡帶撥放器和很有質感的日式舊物。李佳芸是這裡的店員兼咖啡師,她的綽號叫日文的咪咪,我心想,果然她也像一隻關節柔軟的貓啊。李佳芸看到我來好像有點開心,她帶我逛過二樓,我直接買了一盞藍白色的老檯燈表示支持這個活動,我們也很自然的在店裡聊了起來,當時這裡的一大特色,是可以在室內抽菸,我在這裡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都對藝術和音樂有興趣,有些人也在創作,這裡讓我感覺,我不是一個人,有很多年輕人正和我面臨類似的處境。
那陣子我很常到万象報到,因為工作實在是太勞累了,下班後就想往氣味相投的地方躲避安身,加上這裡的二樓是可以躺平休息的,也因此成為了我的最愛。躺一躺,喝一杯咖啡,吃一碗有方格美乃滋的日式炒麵,好像一切也沒那麼難過了。有一次我到了万象,李佳芸和Wacky都在,當時我正漸漸放棄貝斯接觸嘻哈成為饒舌歌手,在她們鼓譟之下我開啟了一段Freestyle,我記得我唱了一句「万象處在暗巷,我們製造了許多亂象!」也搏得了滿堂彩。對於當時嘻哈歌手生涯剛起步的我,可以在這樣的場合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才藝,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李佳芸最大的興趣是攝影,甚至她Instagram的版面鮮少有自己的照片,都是她拍攝的朋友,有時我會覺得,她把朋友看得比自己更重要,這是我覺得她很大的優點。可能是因為她待人真誠又善解人意,她拍出來的照片裡面的人都是很自在的,而且她的照片是用傳統的底片相機拍攝而成,因此相片中的人都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的老臺北。還記得有一次,我穿著安東尼戴維斯的鵜鶘隊球衣跟她在樓下相遇,她提議要幫我拍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中我在景華街邊鬱鬱蔥蔥的那棵樹下笑得很燦爛,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幫我拍照時皺著眼睛的專注表情。
那時的上班生活其實很悶,但有時想到隔兩間房就住著李佳芸其實給我一種希望感,我有時會去敲敲她的門看她在不在,看能一起跟她做些什麼事也好。有一次我敲門,她開門用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說「蛤?」我問她說我可以進去嗎?她就讓我進去了,她的房間和我的差不多大,有一台古早的CD播放器。我兀自坐在她的床上,甚至躺在上面,李佳芸則剛洗完澡,在梳妝台前整理她的頭髮,我不知哪來的想法,走向她想對她說點什麼,她透過鏡子裡看著我,彷彿有點期待我將要說出的話,但又怕我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我終於還是開口了:「我可以……幫你吹頭髮嗎?」「不行。」我狼狽地逃出她的房間。
但這件事沒有影響我和李佳芸的關係,她看到我的時候都還是會給我一個落跑雞式的「蛤?」微笑,她甚至幫我去世新街音的社辦幫我買了高浩哲VASA Party的票。有一天我問她要不要吃消夜,她說「好啊!」我們就去吃了樓下的滷味。我們點了很多,老闆上菜時,一大滷味端上桌,有鑫鑫腸、豆皮、科學麵,應有盡有,李佳芸突然興奮地說:「我們在吃大餐耶!」我好喜歡這句話,也許我只是一個收入不高的上班族,她是一個喜歡藝術的大學生,但我們在此時享有的,是臺北城裡頂級的快樂。我忘了上樓前我有沒有問李佳芸要不要再散散步,但也許那都不重要了。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我和公司的團隊越來越疏遠,老闆看出我的力不從心,我逐漸脫離重點培養新人的行列,也逐漸變成一個越來越強大的饒舌歌手。李佳芸那時正好要跟她玩樂團的朋友在Revolver辦活動,她就把我算了進去,還給了我一個完整的Set。我站在台上唱著新作品《住在景美不想被木柵收編》,可以看見站在稀疏觀眾群中間的李佳芸,眼睛閃亮的看著我:「住在那景美,領著那薪水,做著那音樂。不看你行為,只追求精確,不對你侵略……」
也許李佳芸不知道,在我從一個上班族成為藝術家的過程中,她的陪伴是無可取代的,她也許就只是住在我隔壁房,但她不知道自己其實像是一朵散發著清香的梔子花,在整個雅房最中間的位子默默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