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頭條新聞用粗得足以在一街以外就叫人看到的字體寫著:
毒品沙皇的女兒及朋友失蹤─
警方懼怕的暴行
記者不僅握有黛伯拉.哈韋的照片,及她吉普車從休息站被拖吊的照片,還有鮑伯.哈韋同珮德.哈韋手牽手走在司平得弗無人海灘上的資料照片。我啜飲著咖啡,一邊看著報,禁不住感嘆的想到弗瑞德.柴尼的家人。他的家庭背景並不顯赫,在這件事件中,他只被稱呼為「黛伯拉的男朋友」。而他,不但是同時失蹤,更也是另一對父母的孩子。
報載,弗瑞德的父親是南區的商人。他身為獨子,母親去年死於腦動脈瘤破裂。報導裡又說,警方終於在昨晚連絡上正於撒拉索塔拜訪親戚的弗瑞德的父親。報導記載,弗瑞德的爸爸說,他的兒子不可能跟黛伯拉「私奔」,因為那和弗瑞德的個性太不符合。弗瑞德被描述為「卡羅萊納大學的好學生、大學游泳校隊的健將」。黛伯拉則是位特優生,而且在體操表演上有足夠的天分,可以參加奧林匹克運動賽。她體重不到一百磅,留著及肩深色金髮,並繼承她母親的優美容貌。弗瑞德體格魁梧壯碩,有著自然捲曲的黑髮,以及淡褐色眼睛。他們是相當匹配的一對,據稱非常親密。
「任何時候,你只要看到其中一個,另一個一定也在近處,」一個朋友說:「我想那跟弗瑞德的母親過世很有關係。黛比就是在那時認識他的,我敢說倘若沒有她,弗瑞德是走不出悲傷的陰影。」
當然,報紙不忘再一次反芻其他四對維吉尼亞情侶的失蹤事件,以及隨後證實的死亡。我的名字被提起幾次。加諸於我的形容詞是:失敗、挫折、迷惑,持續拒絕評述。我懷疑大家是不是知道我仍然得繼續每個星期的固定工作,仍然忙著解剖檢驗各個凶殺案、自殺案的屍體。事實上,我依舊如同往常般跟被害人家屬溝通,到法庭作證,給醫護人員和警校學生上課。不論情侶或不情侶,生與死的故事仍然不停的上演。
我離開餐桌,看著屋外明亮的早晨一邊啜飲咖啡,電話鈴聲這時響了起來。
應該是我母親,她通常會在星期天這個時間來電話,問我好不好,有沒有去望彌撒。我就近拉了把椅子,拿起話筒。
「史卡佩塔醫生嗎?」
「是的。」是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但一時想不起是誰。
「我是珮德.哈韋,請原諒我打到你家來。」不知怎麼地,在那穩定的聲音之後,我聽到一絲恐懼。
「不會,沒有關係,」我溫和的回答。「有什麼事嗎?」
「他們整晚搜查,現在還在進行中。他們召來更多警犬、警察和一些直升機。」她開始急速的說著。「什麼也沒有。沒有一點影子。鮑伯已經加入搜索的行列,我在家裡。」她遲疑了一下。「我是在想,不知你可不可以過來一趟?來用午餐什麼的?」
停了好一會,我不情願的答應了。放下電話後,我無聲的痛罵著自己,我明知道她要我過去幹什麼。珮德.哈韋會問我有關其他幾對失蹤情侶的情形。如果我是她,我也會這麼做。
我上樓到臥室拿浴袍,然後泡了個長長的熱水澡,還洗了頭髮。答錄機截聽了幾通電話,除非是緊急的,我壓根不想回。不到一小時,我已穿上一件土黃色套裝,緊張兮兮的來到答錄機旁聽留言。共有五通,全是那些知道我被傳喚到紐肯特郡高速公路休息站的記者。
我手伸向話筒想打電話給珮德.哈韋,取消午餐約會,但我無法忘記她搭直升機到現場,手裡拿著女兒上衣時的表情,也無法忘懷所有為人父母在那種場合的面容。我無奈的放下電話,鎖了門走進車裡。
公職人員除非另有收入,否則根本負擔不起維持隱私所需要的設備。很顯然,珮德.哈韋的聯邦薪水只是用來裝飾她富有家世的那點微不足道的金邊。他們住在詹姆士河畔一棟雄偉壯麗的傑弗遜式建築。我猜整片產業至少有五英畝,四周有巨大磚牆圍繞著,到處標示有「私人產業」的字樣。我轉入一條兩旁樹蔭遮蓋的長長車道,來到一扇堅固又精巧的鐵門前,我還來不及把車窗搖下湊到對講機說話,鐵門就無聲無息的自動滑開。我駛過去,鐵門又在我身後關上。我把車
停在一輛黑色捷豹轎車旁,眼前是光滑挺然的柱子,古老紅磚和白色的羅馬式門廊。
我一下車,屋子正門便打了開來。珮德.哈韋出現在階梯的最上端,強做鎮靜的微笑著,手上拿著廚房手巾擦著手。她臉色蒼白,眼神沒有光彩,看起來疲乏困倦。
「謝謝你來,史卡佩塔醫生。」她做著手勢。「請進。」
進門後的玄關寬敞得驚人,足有尋常人家客廳的面積,我跟著她穿過一個正式起居室來到廚房。家具是十八世紀的古董,牆上掛了東方壁毯,還有些印象畫派的真跡,火爐裡巧妙堆放著山毛櫸圓木。至少廚房像是個具功能性的地方,而且確實有在使用。我覺得家裡似乎沒有其他人。
「傑森和邁可同他們父親一塊兒出去了,」她回答我的問題。「男孩們是今天早上到的。」
「他們多大年紀?」我又問,她正打開烤爐的門。
「傑森十六,邁可十四,黛比是老大。」她找著放熱鍋的厚墊子,同時關上爐子,然後把一盤乳酪蛋餅放在爐子上保溫。她伸向抽屜拿刀子和抹奶油刀的手顫抖著。「你要喝葡萄酒、茶,還是咖啡?這午餐很輕便,我另外準備了水果沙拉。我想在走廊上吃,希望你不會介意。」
「那很好,」我回答。「我喝咖啡。」
她打開冰箱,在心思紊亂中,差點錯拿愛爾蘭香甜烈酒放進咖啡機裡。我只靜靜的看著她。她看來很失意、很絕望。丈夫和兒子都不在家,女兒失蹤,整個房子處處透露著空虛寂寥。
她一直沒有開始發問。我們來到走廊上,落地玻璃門敞開著,我們身後彎彎曲曲的河流在陽光下閃爍著。
「那幾隻狗兒的行為,史卡佩塔醫生,」她開始問,同時插弄著她盤裡的沙拉。「你怎麼解釋?」
我可以,但我不準備說出來。
「很顯然,其中一隻狗被嚇到了。但是另一隻沒有?」她的這番觀察其實是又丟出一個問號。
另一隻狗,鹽巴,的確跟海王星的反應截然不同。在牠聞過駕駛座後,吉兒把鏈子鉤上牠的項圈,發出命令,「搜尋。」狗兒就像賽狗場上的灰狗般衝將出去。牠穿過出口彎路,往前跑到野餐區,然後拖著吉兒穿過停車場往州界方向行進。如果她沒有對牠叫喊「過來!」牠也許會一頭衝進車陣中。我看到他們在區隔東西向車道的中間綠地上疾走奔跑著,然後穿過行人步道,直接走向公路另一邊的休息站,那是發現黛伯拉吉普車所在的另一邊。最後獵犬在停車場失去了追
尋下去的線索。
「我是不是該相信,」哈韋太太繼續說:「那個最後開黛比吉普車的人離開車子後,穿過西邊的休息站,再越過州界?接著這個人很可能進到一輛停在東邊休息站停車場上的車子,然後開走?」
「那是個可能的解釋之一,」我回答,翻弄著我的乳酪蛋餅。
「其他可能的解釋是什麼呢,史卡佩塔醫生?」
「獵犬聞到了一種味道。至於是誰的或是什麼的,我不清楚。也許是黛伯拉的味道、弗瑞德的,或第三人的─」
「她的吉普車停放在那兒有好幾個小時了,」哈韋太太打斷我,眼光落在河上。「有夠多的時間讓人進到車裡找值錢的東西。像是搭順風車的人、經過的旅客等等,然後步行到州界另一邊的休息站去。」
我沒有提醒她一些足以推翻這理論的明顯事實。警方在方向盤旁邊的置物箱裡找到弗瑞德.柴尼的錢包,裡頭有全部的信用卡和三十五元美金現鈔。這對年輕情侶的行李看來並沒有被人翻動過。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吉普車裡除了原先待在裡面的人和黛伯拉的錢包之外,什麼都沒有遺失。
「第一隻狗的反應,」她不帶感情的論述著。「我假設並不尋常。牠被什麼東西嚇到了。至少,讓牠不舒服,出乎牠意料之外。不同的味道─跟另一隻狗聞到的不同。那個黛比也許坐過的椅子……」她的語音滑去,眼睛盯著我。
「是的。很顯然兩隻狗聞到不同的東西。」
「史卡佩塔醫生,我希望你對我坦白。」她的聲音發著抖。「不要考慮我的心情,求求你。我知道狗兒那樣的反應一定有原因。我確信你在工作上必定經歷過獵犬搜救的場面。你以前看過狗兒有這種反應嗎?」
有的,兩次。一次是一隻獵犬聞著一輛汽車的後車廂,最後發現那個車廂曾用來載運一具屍體,那具屍體後來在一輛大型垃圾車內被人發現;另一次是狗兒循著味道來到一個健行步道上,那地點是一名婦人被強暴殺害的地方。
然而我只說:「那種獵犬通常對費洛蒙生化物質有強烈的反應。」
「請再說一遍?」她看來有些不知所措。
「一種分泌物。動物、昆蟲的分泌腺分泌出的化學物質。譬如說,性引誘物質,」我不動感情的解說著。「你知道狗兒有畫定領土或嗅到令牠害怕的事物時進行攻擊等等的習性嗎?」
她只定定的看著我。
「當一個人產生性興奮,或焦慮、害怕時,身體裡會分泌各式各樣不同的荷爾蒙。理論上來說,像獵犬這種能區辨味道的動物,可以聞到費洛蒙,或其他從我們身體特殊腺體分泌出的化學物質─」
她打斷我。「黛比在邁可、傑森和我前往海灘別墅之前曾提到經痛。她的月經才剛開始,這能解釋……?那麼,如果她真是坐在駕駛座旁的座位,也許這就是那隻狗聞到的味道?」
我沒有回答。事實上,她的猜測不足以解釋讓那隻狗反應如此激烈的原因。
「不夠吧。」珮德.哈韋把眼光從我身上轉移開來,無意識的搓揉著放在膝上的餐巾。「那不足以解釋為何那隻狗會發出悲鳴,還有背上的毛根根豎立。喔,老天,這跟之前失蹤的情侶一樣,對不?」
「我無法證實。」
「但你是這樣想的,警方也是。如果大家一開始不是這樣想的話,昨天你就不會被請到現場。我要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那些之前失蹤的人。」
我什麼也沒有說。
「根據我讀到的資料,」她進逼著,「每一個現場你都在,警方都請你過去。」
「是的。」
她伸手到她運動上衣的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文件,將它攤平。
「布魯斯.菲力普和茱蒂.羅伯茲,」她開始向我簡報,好像我很需要知道似的。「高中生、兩人是情侶,兩年半前的六月一日失蹤,當時他們開車從格羅斯特一個朋友的家中離去,卻沒有回到各自的家。第二天早晨布魯斯的車子被人發現棄置在十七號公路上,鑰匙懸在發動孔上,車門沒有鎖,窗戶是打開著的。十星期後,你接獲通知到約克河州立公園東邊一哩處的一個森林地帶,因為有個獵人在那兒發現兩具部分已成骨骸的屍體,面孔朝下埋在落葉中。地點距十星期前發現布魯斯的車子處大約有四哩遠。」
我記得就是這個時候地方警局要求地區暴力罪犯逮捕計畫協助偵查。當時馬里諾、衛斯禮和格羅斯特的地方警探並不知道那年七月,即布魯斯和茱蒂消失的一個月後,會有另外一對情侶也宣告失蹤。
「接著是吉姆.弗利曼和波妮.司密,」哈韋太太抬眼看了看我。「他們在七月最後一個星期六參加在弗利曼家舉行的撞球派對之後失蹤。那天晚上吉姆開車送波妮回家,隔天,查爾斯市警局的警官發現吉姆的車被棄置在離弗利曼家約十哩的地方。四個月後,十一月十二日,有個獵人在西區發現他們的屍體……」
我不愉快的猜想著,她大概不知道我曾數次要求警方給我警察報告的機密文件副本,以及現場照片、證物清單等,但每次都被拒絕。我把這種明顯的不合作態度歸咎於這起案件的調查已牽涉多方管轄權的問題。
哈韋太太面無表情的繼續著。翌年三月,同樣的事再一次發生。班.安德遜從阿靈頓開車載他女朋友卡洛琳.班納特,到位於契撒皮克海灣司丁格雷區的家。他們大約在不到七點時從安德遜家開車前往諾福克的歐多明尼大學,他們是那所大學三年級的學生。第二天晚上,一名州警連絡班的父母說,他們兒子的敞篷小型吉普車被發現棄置在六十四號公路路肩,距布克魯海灘五哩的地方。鑰匙掛在發動孔上,車門沒鎖,卡洛琳的女用錢包丟在駕駛座旁的座椅下。他們在六個
月後的獵鹿季節中,於約克郡一九九號公路南方三哩的森林地帶被人發現,身軀已部分成骸骨。這回,我甚至沒有拿到任何一份警方報告的副本。
而蘇珊.威克司和麥克.馬汀在今年二月失蹤的事,我是從一份早報上讀到的。他們預計前往麥克在維吉尼亞海灘的家度假,然後跟其他情侶一樣半途消失了。麥克的藍色箱形車遭棄置於威廉斯堡附近的科羅尼休公園路上,一條白色的手帕綁在天線上標示著引擎故障,但那條手帕在警察稍後抵達現場時並未找到。五月十五日,一對父子到野外獵捕火雞,在詹姆士郡六十號公路和六十四號公路之間的林區發現這對情侶已腐化的屍體。
我記得,我曾數次收拾起支離的骨頭,帶到史密森刑事人類學家那兒去做最後的檢驗。八位年輕人,不論我在他們遺體上花多少時間,仍無法確定他們如何死亡,以及為什麼死亡。
「如果─老天,如果再有類似案件,不要等到屍體出現,才……」我終於通知馬里諾。「一發現車子就讓我知道。」
「呦。也許該開始解剖車子,因為那些屍體無法提供任何線索,」他回答,試著用玩笑的語氣,但效果不佳。
「所有的案子,」哈韋太太的聲音把我拉回來。「車門都沒有關上,鑰匙懸掛在發動孔上,沒有打鬥掙扎的痕跡,也沒有東西被偷走。作案手法基本上都相同。」
她把那份文件折起來放回口袋裡。
「你的消息很確實。」是我僅有的回答。我沒有問,但我確信是她要手下去蒐集那些資料的。
「我的重點是,你打一開始就參與這些案子,」她說。「你檢驗了所有的屍體,然而就我所知,你並不知道是什麼殺死了那些情侶。」
「沒錯!我不知道,」我回答。
「你不知道?或是你不願說,史卡佩塔醫生?」
珮德.哈韋在聯邦檢察官任內的作為贏得全國大眾的尊敬,或者敬畏。她的作風一向具有侵略性,而我現在就突然覺得她家的走廊變成了法庭。
「如果我知道他們的死因,我不會在報告書上寫不確定。」我溫和的說。
「但你相信他們是被謀殺的。」
「 我相信年輕健康的人不會突然遺棄他們的車, 然後就莫名其妙的死在森林地, 哈韋太太。」
「那麼理論上的猜測呢?你怎麼說?我相信你對那些並不陌生。」
對我而言,的確並不陌生。
四個不同的管轄區域,加上來自不同地區的警探,每個人都有一長串的假設。比如說,那些情侶是使用毒品的偶犯,他們跟毒品交易者碰頭,購買致命的新型毒品,而那種毒品無法以現有的毒品檢測查驗出來;或者是什麼神祕的超自然能力造成;或那些情侶都屬於什麼祕密組織,他們的死只是一種自殺協定。
「到目前為止,對那些理論我不予置評。」我告訴她。
「為什麼不?」
「我所發現的事實無法支持任何一個我所聽到的假設。」
「你的發現支持什麼呢?」她追問。「而且,又是什麼樣的『發現』呢?根據我手邊所有可以聽到、讀到的資料,你根本沒有什麼混帳發現。」
一片雲霧飄過,使天空看來有些昏暗,陽光下有一架似銀針般的飛機,拖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絲線。在沉默中,我看著那條凝結白線慢慢擴散,逐漸消失。如果黛伯拉和弗瑞德跟其他那些情侶有相同的命運,我們是不可能很快找到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