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轣轆往城外而去。
出城時,陌嚴給城衛看了玉契,由於太子前往城郊府邸已經不是第一次,因此很快就被放行。
難得有機會能夠出城,雲繡開心得直朝窗外張望,此時正值仲秋八月,樹黃葉落,天高雁飛,野外一片蕭索景色,雖不似春季繁華,夏日秀麗,亦有別樣靜逸之感。
溫隱玉見她高興,嘴角也不禁勾起笑意,可心中依舊對她獨自落淚一事耿耿於懷,想了又想,終歸沒有開口,只是將目光靜靜停放在她身上。
難得安靜,雲繡卻反倒覺得有些奇怪,怎麼今日黑狐狸不嘴貧了?當即回頭看了一眼,卻見溫隱玉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瞧,於是好奇問道:「怎了?為何如此看我?」
儘管被她抓個正著,溫隱玉依舊神色如故,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平靜說道:「常言,秋意使人愁,愁字心上秋。我正思索妳心中秋意為何。」
話音剛落,看她一臉茫然的表情,溫隱玉忍俊不禁,只得接著解釋說:「我在想妳方才為何要獨自在橋上落淚。」
雲繡一愣,面色頓時有些尷尬,匆忙避開他的目光,嘴裡堅持抵賴道:「都說了是風沙吹的⋯⋯」
「可是因為溫錦龍?」溫隱玉顯然對這個說法不買帳,直接開口打斷她。
短短三個字,如同關鎖著她所有心緒的閘口,眼下猛然被翻了出來,雲繡身體微微一僵,好不容易拋到腦後的酸澀又逐漸泛上心頭。
她撇開臉望向窗外,試圖找回幾分冷靜,可眼中的倉皇與憂鬱卻是讓她原形畢露。
溫隱玉看在眼裡自是了然於心,這女人太過單純直率,什麼心事也藏不住。
讓他忍不住心生憐惜。
「夫妻私事我不便過問,只願妳勿忘我往日所言:唯有丹心,方能致遠。」既知源頭,溫隱玉便沒有繼續追問,左右雲繡若不肯說,他也無法踰矩開口。
唯有丹心⋯⋯可是溫慕雲已然向她坦誠一切,那他們倆人,如今算不算赤誠相見?
雲繡自嘲地想著,如此關係,亦能致遠嗎?
腦海裡忽然想起那日溫慕雲所說,她可以選擇留下做妾的那個提議。
當下她自然是傷心驚愕的,既然溫慕雲不喜歡她,她離開便是,又何必留她下來做妾?可現下想起來,雲繡又有種異樣感。
對呀,溫慕雲為何要多此一舉提出這般提議?是同情她?還是念舊情?
可他們之間有何舊情可言?
陡然間,心裡突了一下,雲繡知道自己或許又在自欺欺人,可腦中的想法一旦冒出,就再也不受控制。
在溫慕雲心中,會不會對她還是有幾分情意存在?
不論是何種情意。
雲繡感覺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事實已然擺在眼前,她卻還不斷想著要替那個男人開脫,那怕費盡心思都想留在他身旁。
思及此,她冷不防開口向溫隱玉問道:「你們男子在何種情況下,才會想要納妾?」
溫隱玉眉頭皺起,未曾想她沉默了半天,一開口竟是問這般問題,不免疑惑道:「才成婚不滿一年,溫錦龍就想要納妾?」
若真是如此,那這個男人也未免太過分了!
雲繡一噎,抿了抿嘴,低聲說:「不是的,只是我自己想問。」
溫隱玉雖不相信,但還是輕嘆一聲,替她解答道:「男子納妾無非幾種,利益交換,一時貪色,以及⋯⋯」
說到此處時,溫隱玉停頓了一下,才接續道:「⋯⋯相見恨晚。」
「相見⋯⋯恨晚⋯⋯」雲繡低下頭,喃喃複述。
她自認與溫慕雲之間並無什麼利益可交換,貪色⋯⋯倒也不至於,畢竟他倆如今還是清清白白。
然而相見恨晚⋯⋯這有可能嗎?若然如此,豈不是說溫慕雲他⋯⋯
雲繡閉起雙眼,不敢再想下去,害怕自己會重新淪陷而回不了頭,只是口中那微顫的話語還是出賣了她。
「你們男子⋯⋯如若有心悅之人,那會是怎樣的?」
溫隱玉眸光驀地一沉,心知這話是為了溫錦龍而問的,不免有些氣惱。
她就這麼喜歡溫錦龍?
一個欺她瞞她,對她不管不顧,甚至成婚不滿一年就想要娶妾的男人,究竟哪裡值得她如此喜愛?
非得要撞得頭破血流,方肯罷休嗎?
察覺到自己情緒有些太過,溫隱玉強壓下心中的念頭,開始認真思考回答問題。
「⋯⋯既是心悅之人,自是無時無刻常駐在心,無論其一鼙一笑,一舉一動,皆能動之心弦,搖之意志。」
他固然也曾有過所愛之人,如今一想起,便覺當時心情歷歷在目。
「只思其好,不思其壞。揚其善,藏其拙。」
彼時年少,新婚燕爾,他只想把世上一切美好,都獻給妻子。妻子的長處,他喜歡,妻子的缺點,他也喜歡。在他眼裡,那就是一個完美的人兒。
「呵之護之,愛之惜之。喜她之所喜,悲她之所悲。」
他猶如珍寶一般將其捧在手中,捂在心裡,時常隨之而悲喜,就好似自己成為了妻子的一部份。
「可為其行不可行之事,忍不能忍之苦。」
那年他才剛參與朝堂政事,許多大臣等著扯他後腿,亦有想將他操之掌中的野心之徒,正是該謹言慎行,步步為營之時。然而為討妻子一笑,他仍是行了許多危險之舉,將自己推入險地。
「唯願兩心常相依,白首不分離。」
說到這一句,溫隱玉垂下目光,眼底的情緒複雜難辨。
往昔年少情癡,他所有付出並不求妻子回報,只願能兩心相依,可惜⋯⋯
到頭來,他不過是別人的局中棋子,被名為妻子的手,操控來去。
妻子心裡從來就沒有過他,兩人的婚姻只是劉氏一族為了掌握皇家政權而布的一場局,妻子從他這裡探取情報,影響他一切行為決策,甚至掌握他的後代命脈。
至此,他才醒悟過來,皇室婚姻中僅有利益,不談真情,欲要尋得真心之人,可謂之緣木求魚。
故而,他最後親手了結了自己的妻子,自此也與劉氏一族誓不兩立。
那一句「唯有丹心,方能致遠」並非他隨口一言,而是他血肉換得的人生教訓。
再次抬眼看向雲繡,溫隱玉眼中多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情感,方才那段表述,既是過往體悟,亦是自省,他終於恍然明白,自己近來何以如此反常。
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他現下所行之事。
雲繡並不曉得溫隱玉此刻心中正暗潮洶湧,兀自專注於溫隱玉給她的答案上。
「原來如此,看來當情到深處,男女並無二致。」她幽幽嘆道,腦海中卻算不出溫慕雲究竟符合了幾項。
果真,溫慕雲有可能喜歡她什麼的,不過是她自個兒的臆想罷了。
此時馬車稍作停頓,片刻後又重新往前駛去,正是他們面臨衛兵檢查,自此處起,馬車已然進入夕晚林的範圍。
「快要到了。」溫隱玉出聲提醒,在知曉自己心意之後,他已不想再繼續與雲繡討論和其他男人有關的話題。
雲繡一聽,隨即朝窗外望去,只見周圍百樹林立,千葉如火,日光透入林蔭,將滿地紅葉映照如霞雲,金風颯颯,飄進滿車楓香。
她不禁看呆了眼,所謂夕晚林竟是一大片楓林。
馬車緩緩往林中深處而去,道路愈漸窄小,在一個急彎過後,眼前卻突然豁然開朗,出現一池碧湖,以及一片緊挨著山巖的寬闊草地。
草地上無數黃點搖曳,放眼望去盡是肥美的秋菊,碧湖平靜無波,湖面紅影與岸上楓林連成一幅山水畫布,如夢似幻。
「好漂亮啊!」雲繡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風景,不自覺讚嘆了一聲,方才心中對溫慕雲那些糾結疑惑,早已不知被扔進哪個犄角搭旯之中。
黑色馬車在草地旁停下,陌嚴掀開車簾讓那兩人下車後,就很識相地坐在車伕身旁,望著遠方景色,繼續裝聾作啞。
一下車,雲繡先是跑到菊花海裡轉了一圈,只聞清芬蘊藉,幽香緩來,看著那一朵朵燦開如笑靨的清麗身姿,先前鬱悶的心情也變得舒暢輕快。
後方,溫隱玉負手靜望那道纖纖麗影在花海中遊來盪去,一會兒輕捧黃花貼近嗅聞,一會兒笑逐顏開,蹦蹦跳跳地往湖邊而去,心下不覺跟著柔軟。
無奈一笑,他用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自嘲道:「⋯⋯而今已非年少,竟夕起兒女之思。」
眼前的女子如此完美,他們之間並無利益相交,沒有爾虞我詐,更不需拘於世俗禮節,可以恣意笑談,展露真我。
這是他理想中的伴侶。
只可惜造化弄人,世事亦無法盡如人意。
如今他所能作的⋯⋯僅有相見恨晚。
湖邊孤立著一株梔子花樹,雲繡站在一旁看著上頭已然開始凋零的滿樹白花,輕輕昂首浸淫在那屬於夏日的最後餘香中。
溫隱玉跨著緩慢而穩定的步伐,從花海處來到她身旁,狀似不經意地問說:「如何?此處秋景,妳可喜歡?」
「嗯,喜歡!」雲繡不假思索地大力點頭,轉過頭朝他盈盈一笑,衷心說道:「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地方。」
溫隱玉也笑了,只要她喜歡就好。
他會願意把世上最美麗的東西都留給她。
只要她喜歡。
反正,他所能作的,也僅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