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乃方《香鬼》｜讀後隨筆

調香師的技藝，是關乎速度的掌控，唯有如此，才能突顯時間。把畫面和文字烙在時間上頭，那是對於美的求索，也是對於記憶的回返與保留。

  調香是一般人罕少接觸的主題，亦發揮了作者所長，之於故事核心選擇書寫的格局卻出乎意料地小，不得不言有點失望。

  本以為香鬼是種意象，實是一名人物。人物無妨，可「香鬼」在故事中的占比並不突出，甚至不算特殊。此角無疑帶來兩段重要轉折，但既不刻骨亦不銘心；不是貫徹全書的核心存有，也沒有不可撼動的象徵地位。

  何況「香鬼」的塑造完全不特別，本質與主角相遇的其他男人別無二致，在故事所占的篇幅和重量都僅僅是「相等」。終也沒說服讀者如何能成為書名。相較之下紅毛猩猩還更鮮明，設定有趣吸睛，對主角而言極為重要遠勝所有配角，即使退場存在感仍高。貫徹全書的存在是安而非香鬼。

  又退一步言，「香鬼」倘得是個「角色」，不如選擇故事中段登場的巫巫，復更類如想像中「香鬼」的輪廓氣質。猶如幽靈、來去神祕，貫徹始終而不沾一分俗世灰塵──儘管作者顯然沒有深入解釋莫名存在的靈異設定之意圖。

  此外塑造柔弱若是得宜，是很能讓人欣賞的，私以為人人強悍反倒無趣。然《香鬼》在這方面究竟採取何種立場讓人無所適從。例如末章提到主角認為香水無所謂男女，且下的時間戳記是「一開始」，但不久前明明寫道「想做個女人」而能「安心依賴他人」，思想根本上就背道而馳。

  全書命題也很搖擺。寄寓的載體是香水與調香，但依附其上的無有一道清晰的題目。是情愛關係、是自我，還是格局更大的生命，又可能是缺乏鋪陳，忽在後半拂掠一兩句的主角與母親的關係？似乎什麼都想寫，但無法選擇一項專心表達，連寫調香技藝時其實作邏輯亦無變化。唯一有變的是主角在最終重拾調香的心境，可惜連煽情方面亦未下足功夫，結尾收得像是心靈雞湯。

  且不知有意無意，主角身邊的人均以過客之姿登場、途經復離去，有的帶來轉折、有的引發轉變，但沒有一項特別醒目，主角的成長亦幾不可察。成長不是故事必要的環節，但在主角沒有堅定明確足以服人的意念，又在開頭送上重大的失去時，成長會成為當然的期待。興許這很「真實」，要成就故事卻無疑會顯得乏味、缺少重心。

  缺少重心是此書以觀看一本小說的視角眺覽時，最主要的問題。書中重視角色間互動，幾乎每章都登場新角色，卻沒有一名被賦予紅毛猩猩安那般的決定性。甚至到最後一章〈無盡夏日〉都還有新角色（又是新的男人），可同樣空心，帶來轉變的潛水篇幅短，使用極為主觀、個人化，讀者難以共感的抽象手法，像是走個過場好結尾。

  本期望可以讀到類如吳明益之《苦雨之地》的故事，藉由香氣與調香探究人和自然的聯繫。但新奇限於初始兩三章，往後漸入窠臼，主體轉為情愛，「獸」意象的存在感亦越來越低，終至變成一種性或原始本能的借喻。三不五時寫獸，實則恆圍繞人，好像刻意追求廣深反適成其狹隘。

  文筆很難評斷。作者委實極擅長描寫氣味，以繁複具體的意象堆疊文字難以傳達的感官，令其逼近香水營造的整體氛圍。寫思想時延續擅長借具體物事表現意念的手法，同樣精巧優美。可白描時又那樣淡薄乃至粗糙，即使不是重點仍不免感到空乏。其次一直把拽寫成跩。以書中慣用的香氣比喻，無非也如五步散，闔書即忘，無甚記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