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群《海邊的房間》｜讀後隨筆

然而我同時發現，我們的日常生活被各種守則、公式、定理給化約得一絲不掛，而你我毫無所覺。科學上使用歸納法可能是劃時代的突破，但在人生裡歸納法往往使狀況看起來單純到可惡。同時可惡得讓你沒法真正解決。

　　短篇小說集。黃麗群並非一位高產的作者，下筆所到卻字字如針砭。即使敘述一樁理當要人痛心的事件仍毫不動搖。就像作者曾讚譽過的櫻木紫乃。興許那讚譽本身亦有些物以類聚的味道吧。

　　書中收錄者，有些悉心營造對比意象教人拍案叫絕，有些運用資訊不對等的技巧製造出乎意料的反轉。其精彩並非激越的高潮迭起，猶如打水漂不斷激起漣漪然又不翻浪花。好似立在天氣稍陰的岸邊觀海，有風吹過但並不拂亂頭髮。

　　與書題同名的〈海邊的房間〉敘述了常理或不見容的父愛。欲將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又欲永遠保持其美麗的情節教人不禁想起《狂父》。然運筆遠比《狂父》營造的瘋狂怪誕氛圍更沉靜收斂，不蓄意賣弄獵奇，以涼冷筆調敘述異形之愛，彷彿與日常別無二致的自然而然。中藥房的昏暗印象、海邊房間開闊的牢籠，兩個主要舞台對比彰然──在恐怖故事中總是詭譎的中藥房代表迄今為止慣常人生的一角，向來象徵自由的「海邊」則在女主角無法動彈不得不屈服時成為布景。

　　即使可預測的情節也是有趣的。在〈無物結同心〉中，方讀到男主角在現實的景況，約莫就能猜到是明明同床同夢的兩人，惜為現實削去童真一角以致彼此無法交心的「錯過」式故事。幻境漸短以致不捨夢中人，終於導致兩人協議分別，就此真正且永遠地錯過一窺真相，乃至抓住夢的邊角的機會。

　　個人最喜歡〈卜算子〉。結構嚴密。情節恬淡有情。收尾悲而不愁。每段同樣的開頭明示日復一日不變的生活。寫天命更寫悖逆天命的現實。因卜算結果不得不稱父為伯，卻比無數喚爸的更深情。是最純粹無雜質的世界的一角，只屬於父子二人的「一天」的開始與結束。

　　又善寫衰頹的女人。她們受困在「女人」的框架裡，飽受世間譏諷的年老色衰，逼瘋自己也逼瘋他人。早已放棄符合社會期待的彩色人生，可心底猶有渴望，故催生攻擊他人的習性，以及為偶然的樸素遭遇上色的妄想。

　　以此為焦點的有三篇：〈決鬥吧！決鬥〉、〈貓病〉和〈貞女如玉〉。共通點是同樣寧靜的運筆手法蘊藏著一股歇斯底里，耽溺於偶然促成的寒磣幻想難以自拔。然而寫到此，不得不思及老女人必須歇斯底里是不是一種難以擺脫的刻板印象。當然不是非要灑脫才好，相信作者欲呈現的也非這類近乎心靈雞湯的畫面。但書中寫男人予觀者氣力衰竭的疲憊印象外，亦不少試圖掙扎的，老女人卻非得傷害他者以襯托其孤寂不可。卻教人忍不住想，是否該有更多描寫手法，抑或更多種塑造的可能。

　　作者也相當擅長收尾。收尾常是一部作品──尤其是小說作品──最考驗作者技藝之處。就算是自己喜愛的作者，仍有不少是不擅長收尾的。可喜的是《海邊的房間》中，每個句號都落得不偏不倚。〈成家〉和〈第三者〉兩篇極為單純的反轉故事，也不耗篇幅作冗長解釋。簡言之，很捨得給讀者深思解釋的空間。以一位極具主見與創造力的作者來說何其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