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神奇的專有名詞,所有的女性都會歷經至這個階段,男人也是,不過改叫阿公,我對阿公的記憶其實沒有,因為在我出生之前,阿公已撒手人間,我對於老一輩的印象較為深刻的大都為女性,今天,我要說我的阿嬤。
阿嬤這個詞神奇,原因是在我覺得無論他是祖母,曾祖母,外祖母,只要通稱阿嬤就可以了,沒有叫錯的尷尬,由於父親是養子,那個年代,小孩子被分出去似乎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像童養媳。
對於傳承香火這件事情,老人們似乎很在意,成了養子的父親改了姓,繼承新的祖宗,這樣一算,老爸還沒娶之前,我已經有兩個阿嬤了,N年後的父親娶了我母親,又過了N年後,父親冥婚,掐指一算,我共有四個阿嬤。
我想這應該算是很多了,父親是個安分守己的好青年,要不我也許母親不只一個。
四位阿嬤裡面,我有印象的只有三個,媽媽的媽媽,媽媽的媽媽,爸爸的養母,媽媽的媽媽為何要重覆兩次?因為冥婚的關係,所以我有兩個媽媽,如果你看的見,你應該會看的到她,根據長輩的說法,看不見的媽媽總是跟在我的身旁,其實我並不怕,只是人沒有十全十美,當我做壞事或是私事的時候,看不見的媽媽不知道怎麼想。
父親的養母,我稱呼阿嬤之一的她,大家都叫他阿藝,從我小時就跟我們居住,我記得在小時候,阿嬤開間麵店,在廟口前,烏黑的長板凳,不時油光返照的四方桌,在寶特瓶還沒風行的年代,可口可樂的曲線玻璃瓶總堆滿在後面的倉庫裡。
在記憶裡,阿嬤是個很幹練又重義氣的女人,自己獨立開一家麵店,總是有很多老顧客老朋友來捧場,每當阿嬤招呼客人的時候,我的責任就是陪笑。
客人:「哇,阿藝,恁孫架尼壓咕椎阿!」
翻譯:「哇,阿藝,你孫子這麼可愛阿!」
阿嬤總會得意的笑笑的,然後替客人多沏一盤小菜,可每當客人這麼說的時候,我的臉頰就要遭受一次捏皮攻擊,也許我現在面頰瘦小就是因為小時候都被捏光了。
阿嬤總愛跟我說,我小時後的身體是多麼的糟糕,她是怎麼一邊看顧麵攤,一邊照顧我,雖然我已經沒有記憶,可我感覺的到她在一邊煮麵的時候,背著我的模樣。
我忘記麵店是什麼原因收掉了,原因眾說紛紜,在不懂事的年代無法去分辨,是阿嬤的身體老了?還是租金太貴?又或是父母希望?我沒太過探究,畢竟大人說法不一。
當我一二年級的時候,較少跟著阿嬤趴趴造,偶爾會在阿嬤出門的時候,偷偷跟在阿嬤的背後,等她到達目的地之後,在若無其事的從她身後出現,她總是一臉驚訝又歡喜的表情,就好像孩子收到禮物一般。
阿嬤的嗜好,是聽收音機,打打四色牌撿紅點,跟朋友聊天,小時候每當阿嬤要出門,總會快步跟上,握著阿嬤的手,抬頭看著阿嬤高興的帶我出門的笑容,她打牌,我就跟她朋友們的孫子一起玩,那是一座只剩下一半的三合院,外面中間大大的稻程,是我們追逐的場地,暗暗的大廳裡幾個老人家在裡面戰的你死我活。
有時總會不經意的聽到阿嬤因為輸牌而慰問別人母親的話語,然後氣沖沖的牽著我回家,拿了錢在出門廝殺,有時我會靜靜的待在旁邊,有時我會靜靜的桌子旁邊,看著阿嬤那打牌如呼吸順暢的身手,若是贏了,
她便會摸摸我的頭說:「哩蛋咧賣甲啥,阿嬤買厚哩」
翻譯:「你等等要吃什麼,阿嬤買給你」
我總是期待阿嬤贏大錢,然後我可以買冰淇淋或是養樂多,不過冰淇淋對小時候的我來說是禁品,通常的是養樂多,然後小包的乖乖餅乾,然後在土地公廟前盪著鞦韆,或在樹下乘涼,聽著阿嬤說關於爸爸的事情,關於阿公的事情,關於那些過去我未曾參與的一切。
阿嬤的朋友中,有些比較富有,在任天堂紅白機還是帝王的時代,她總會帶我去有電動玩具的朋友家裡,她跟朋友聊天,我陪電視一起打電動,常常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又或是帶我到夜市裡,教我撈魚套圈圈,買棉花糖配糖葫蘆。
阿嬤不識字,打電話都需要人幫忙,阿拉伯數字對她來說是火星文,但是她煮的麵線粿仔,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小吃,她不懂什麼叫人生哲學,人生規劃,所謂道理,對她來說只是好跟壞。
阿嬤總會在我出遠門的時候,跟我叮嚀不要飄車,不要吸毒,不要賭博,不要晚睡,要吃飽,諸如此類,因為用台語打很難,所以我翻譯後簡化她的意思,然後偷偷塞給我錢,要我別跟母親說,有時,我把錢拿給母親,有時我默默收下,其實我最佩服的是她塞錢的工夫,神不知鬼不覺這六個字可以印證。
寵,是阿嬤對待我的方式,當年她嫁給阿公的時候,連著宗祠一起過來,阿嬤冠上夫姓,從此她成了原姓宗祠的最後繼承人,過去醫療不發達,阿嬤的兒子們不幸夭折,直到父親成了養子,而這個養子又很光榮的「生」出長子,那個長子就是我。
那年,在大學放長假的日子哩,我回到宜蘭,阿嬷已經到我必須要低頭才能和她四目交接的身高,我不再握她的手行走,而是扶肩,時間輪轉,麵店成了早餐店,鄰居的大稻埕變停車場,土地公廟口的鞦韆和榕樹已雲深不知處,連阿嬤帶著我去過那個還有豬圈的老家,也被封死在弄底。
我們祖孫倆共同回憶的場所被時代埋沒,她再也沒帶我去走走了,倒不是走不動,非止朱顏改,樓玉雕牆已不在,我聽著她說著我不在的日子裡,她怎麼過,有多掛念我,那些年,她的朋友一個一個走,漸漸的,她能出門透透氣的只剩下家門口,她患了風濕,父母總是不喜歡她過於勞動,人都會不認老吧?
尤其是阿嬤那好強的個性,更是不服老,她依舊堅持早上自己買菜,自己一個人住在店裡,不跟我們一起回到家,有幾次回到家住,說住不習慣,然後趁著大家都未醒的清晨,一個人走回店裡。
我知道是因為陌生,歷經半個世紀的風霜裡,只剩下一個我的輕嘆,熟悉的不再熟悉,我已經忘記她是何時開始隨身帶著收音機,聽著收音機睡覺,開著收音機看著街道,電視,收音機,成了阿嬤現在的消遣。
於是,我在家的日子裡,我陪她在家門口,聽著她的聲音,聽她抱怨,聽她開心,聽著她過去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沒說這些故事我聽了不下百遍,隻字不改,我坐著,讓她能握緊我的手,把頭低著,讓她能夠觸摸,可以想見那熟悉的環境逐漸陌生的惆悵,過著倒數朋友數目的日子,看著她眼框悄悄流下隱忍的淚,滿載喉頭出不了口的梗咽。
阿嬤說書讀不好關係,至少要有個正常的工作,當她知道我在劇場工作時,她跟我說不要被騙金光黨很多,要是上電視要跟她說,問我什麼時候交女朋友?結婚是什麼時候?她總是拿出最好的給我,儘管那看來已經老舊不合時宜,但我很開心。
那一口看著我長大的假牙還在,那雙曾經粗厚油膩現在卻細小的雙手還在,穿了一百零一件的衣服還在,那竹子做成的涼枕還在,上面洗到幾乎退成白色的枕頭套還在,那像影子的隨身聽還默默的陪伴著。
我不知道從阿嬤的眼裡,看到了什麼,儘管我也常在家門口堆積那個畫面,看著小時後的我跟在阿嬤的身後,看著阿嬤開心的笑容。
每到離別,只跟我說不用擔心,我會等你回來,在後照鏡裡看著阿嬤,她就只是待原地注視著我的背影,一步也沒動過,直到鏡子裡看不到阿嬤,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阿嬤的眼底。
阿嬤說還有我沒看過的衣服都靜靜的收在衣櫃,她說等我結婚的時候要穿給我看。
阿嬤,我們一起走過的已經不在,但妳給我的溫暖和關心,都一直在腦海裡暖暖的,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