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一池死水的香港電影,「忽然」掀起了「奇案電影」熱,而且專門挑千禧年後發生的案件,令人覺得兇殘並不遙遠——縱使2000年距今也已經廿多年了。坦白說,平時會自動跳過倫常慘案新聞,對社會冷感就是不知道等於不存在,故此對近年奇案電影的每宗案件,幾乎沒有任何印象,而「奇案電影」彷彿提醒了我:在我城某個角落,總會發生超乎想像的事。
只是與走獵奇風格、賣弄血腥噱頭畫面的90年代電影完全不同,近年這批「奇案電影」(如《正義迴廊》、《神探大戰》、《毒舌大狀》等),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借古喻今,螢幕上再演繹的故事並非重塑過去,而是意指現在。「奇案電影」成為現今香港人的出口,活在當下的香港人,要透過「過去」才能成功在「現在」活下去,是悲哀還是小聰明?就像是半杯水的道理,視乎你怎樣看吧。
作為近年「奇案電影」的代表導演翁子光,再次把駭人聽聞的兇案拍成電影,只是比起重新建構兇手與死者關係惹來爭議的《踏血尋梅》,聚焦於兇案未亡人的《爸爸》卻引來另一重爭議:會否為原型人物帶來二次傷害?有必要把慘劇重新提出來嗎?縱使翁導再三強調,開拍前已得到當事人首肯及協助,仍然未能部份觀眾平息疑慮,所以還是看成品最實際。
看罷電影後,再網上搜尋「荃灣享和街」,立即出現關鍵詞「弒母殺妹案」,簡單的文字描述已經叫人觸目驚心,觀眾絕對可以腦補出十萬字的「劇力萬鈞」、花式血腥場面、父母兄妹之間的愛恨情仇…翁導卻反其道而行,把《爸爸》拍成文藝片,完全不深究兇案的前因後果,只有跳躍的非線性插敘,還有聚焦於「爸爸」的愛情故事,與「媽媽」的激情床上戲(?!),很多意外的設定戲劇元素,令衝著「奇案電影」而來的觀眾覺得被騙。
只是非線性插敘的處理,也許就是對原型人物最大的「尊重」——如果對兇手及死者的關係及互動多一分推測,等同對當事人多一重「責難」,畢竟身兼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家屬,深挖家庭相處的微妙關係,就會讓人陷入「是否我那時這樣做,他才會這樣」「如果我當時沒有那樣做,他就不會那樣」的「假設輪迴」。悲劇可以有很多成因,但不會有絕對答案,就像戲中兒子面前爸爸的質問,只有回嗆:「想知答案的人是你而已!」
電影花了很大篇幅從不同時代來回又折返,中段開始其實是讓觀眾感受男主角的狀態和記憶,每個當下都會勾起他過去的美好時光片段:情竇初開、夫妻纏綿、迎接每個小生命的瞬間、每個平凡又溫馨的相處片段…穿插在已家破人亡的現實當中,虐心程度其實比想像中更強。
尤其知道現實原型的「爸爸」跟戲中一樣,就算案發後也繼續留在家中生活,閒時更會用電腦寫信分別及太太與兒子,甚至仍然期待兒子能康復出獄,帶他到媽媽及妹妹的墳前認錯…現實總比戲劇更離奇,比起平舖直敘(其實看Youtube節目便可以了),跳躍式插敘帶來的間離效果,也許能夠令觀眾事後蘊釀更多思考。
如此複雜糾結的家庭關係,還有「破格」的敘事手法,演員的表現極為重要,尤其飾演「爸爸」的演員如果功力不足,就會令整部戲崩潰,幸好《爸爸》的演員們都很稱職,尤其是「一家之主」劉青雲,成功帶領觀眾投入這個家庭的日常。
劉青雲當然是公認的好演員,但近年總演「神(經質)探」角色的他,作品流露著一股「怠倦感」(俗稱「滑錏」),就連跟老拍檔韋家輝合作的《神探大戰》,亦沒有想像中的眼前一亮(搞得當金像獎頒發「最佳男主角」給他時,竟然為他帶來難得一見的噓聲!)。這次跟新拍檔翁導合作的《爸爸》,應該是他近年少見的平凡人角色(大家戲稱是「市民劉先生」)——儘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件「絕不平凡」,但劉青雲罕見地全情投入這位爸爸的世界。
透過跳躍式插敘,讓這位爸爸不時沉溺於美好的過去,又總在關鍵時候返回殘酷現實,游走於「天堂與地獄」的狀態,沒有令劉青雲交出過去讓他成名的神經質(黐線)演出,反而從日常生活滲出陣陣悲涼,把電影文案中「既無法忘記逝者,更無法憎恨生者」的糾結情緒呈現得絲絲入扣!入場前觀眾也許從報導掌握案情,對兇手已有對錯的判斷及猜測,卻被劉青雲飾演的爸爸說服,無法憎恨這個造成他(及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兇。
當然「一家四口」其餘家庭成員表現都很好——
因為電影《破.地獄》,我們認識了「破地獄」,並且知道這種道教喪禮儀式,其實並非人人需要(傳統上只有英年早逝、意外身亡或自殺的亡者才需要進行)。所以比起《破.地獄》的Hello文(許冠文),《爸爸》的媽媽及女兒更需要「破地獄」(戲中的確有演出來),戲中身為遺屬的爸爸與「行街」(殯儀經紀)討論妻女棺木的問題,亦意外令看過《破.地獄》的觀眾出戲…一秒鐘。
所謂『生人都要「破地獄」,生人都有好多地獄』,留下來的爸爸及兒子,背負著永不磨滅的傷痛,何嘗不是已經活在「地獄」中?也許跳躍式插敘(有影評認為是「炫技」,個人更想理解為「同理心」)以及略為散亂的剪接,代表這位爸爸「破地獄」的心路歷程。未敢擅自借代現實,只能以戲論戲,到最後父子同枱吃飯,或者代表了他的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