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恍若夢境卻又永難磨滅的奇幻夜晚 -- 【中華隊之傳承與救贖】

或許，數年後回望，這仍會是個承載諸多記憶重量的週末。

〈轉折〉

週六上午帶小兒前往球場練球，心裡卻仍是牽掛著世界十二強棒球錦標賽美國-委內瑞拉一役的戰況。在美國隊憑藉「新 ž 台灣之友」Ryan Ward於9局上石破天驚的一擊以及9局下的驚險守成之後，終是塵埃落定，中華隊與日本隊確可攜手同闖隔日的最終決賽，晚間的台日之戰已然成為供選手調整狀態用之消化試合。縱有「陣前換投」風波，但美國隊的助拳除可讓中華隊保留陣中王牌投手與牛棚戰力以最佳陣容挑戰王者侍Japan外，對於近日苦苦掙扎於台日大戰與金馬61的我而言，更是莫大解脫：終可悠然遊走於觀看金馬61頒獎典禮與台日戰役兩端，而非提心吊膽地驚恐於勝負戰果將影響中華隊晉級決賽與否。

〈金馬61〉

觀看金馬頒獎典禮是無法戒除的習慣。

於我而言，這或許是對於近年觀影漸少的救贖。看著眾多熟悉的、陌生的、幕前的、幕後的電影人齊聚一堂，知道許多人仍是孜孜矻矻為電影努力著、奉獻著，心中頓感寬解。台上得獎者喜極欲泣致哽咽發言的真情流露，台下未得獎者縱是難掩落寞神色卻仍是真摯無比的祝賀，觀之每每動容。追思已逝影人段落，除可見金馬對幕前、幕後電影人一視同仁的溫柔之外，更令人感傷其殞落。金馬，就是如此令人為其又喜又悲的魂縈夢牽。

挾入圍11獎項強勢問鼎金馬的國片《鬼才之道》，縱有斬獲然惜未能將大獎留在台灣。儘管金馬55發言風波後，遭致大陸抵制參加後續金馬盛宴，可金馬仍是以海納百川之姿傲然卓立。50大壽的金馬，將最大獎「最佳劇情片」頒予製片預算僅50萬美元的新加坡小成本電影《爸媽不在家》；而走過一甲子的金馬60，同樣將「最佳劇情片」頒予中國獨立製片《石門》。看著各地影人於獲獎之際感謝金馬對其之肯定，尤以星馬地區的新銳影人每每將其成就歸功於「台灣新電影浪潮」之啟發與滋養，心中不禁甚感自豪。金馬的兼容並蓄，正是台灣百花齊放多元社會的最佳寫照。

一如，這隻廣納各方人才而獲致卓然成就的中華隊。

〈重返舞台的中華隊〉

何其有幸，能於幼時躬逢1980初期中華成棒隊重返世界舞台的勃興時代。1982年的世錦賽(世界棒球錦標賽)和1983的洲際盃應當是我認識中華隊之根源，最要感謝的，當是家父願意在三更半夜喚醒我共同觀賞或收聽賽事直播或廣播。

1983年，攸關隔年奧運會棒球表演賽參賽資格(2席)的亞錦賽在韓國開打。9月10日對日一役，當家四棒一壘手「微笑喬治」趙士強於滂沱大雨中的內野高飛球漏接致中華隊因再見失誤落敗，令其淚灑球場。按照預定賽程規劃，倘中日韓三隊最終戰績相同，則須先行抽選種子隊，另兩隊交手勝隊再與種子隊爭冠。然主辦國卻臨時變更規則，改為三隊若戰績相同則無須加賽並列冠軍。此時回顧，韓國的擅使小手段不愧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蓋因後續中韓之戰，韓國獲勝則獨占鰲頭，倘不幸落敗役得以藉此規則修改而並列冠軍，且韓國隊因是前一年(1982)世錦賽冠軍，已優先取得1984洛杉磯奧運會棒球表演賽參賽資格，中日兩隊則另擇期加賽，以最後1席資格。韓方意欲「冠軍、參賽權」面子、裡子兼收的「司馬昭之心」，可謂是昭然若揭。

也因此，9月13日的中韓之戰，「東方特快車」郭泰源於第4局接替先發投手劉秋農登板後，一路鏖戰至第11局以3：2險勝。而中日兩隊所謂的「擇期」加賽，竟是中韓大戰結束的30分鐘之後！站上投手丘的人，居然是甫苦撐8局帶領中華隊艱苦勝韓的郭泰源！！投手丘上看似孱弱的身影卻擁有無比堅韌的靈魂，「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郭泰源始終未令日本打者越雷池一步。兩隊0：0僵持直至9局下半，趙士強一棒轟出反方向的再見全壘打，三日前那個淚灑球場背負莫大壓力的「狗熊」，搖身變為令全台欣喜欲狂的英雄。郭泰源苦撐17局一日連勝日韓，也成為我刻印在心底的經典時刻。

 1984年前進洛杉磯奧運殿堂的中華隊，郭泰源面對陣中有著Mark McGwire、Will Clark、Barry Larkin等諸多名將的美國隊，飆出彼時「世界第三快，亞洲第一快」的時速158公里火球，引得美日諸多職棒球團競相爭逐；除日職手捧天價簽約金意欲網羅之外，據聞美國職棒球團更是透過外交管道向台灣政府施壓，勸說郭泰源挑戰大聯盟。而彼時陣中尚有評價絲毫不遜的「鐵人」莊勝雄，三日內兩度登板先發帶領中華隊在奧運棒球場上擊退多明尼加和義大利。雖說或恐招致厚古薄今之譏，但我心目中的「歷代最強中華隊」，始終是84奧運。

是啊，彼時的中華隊素以強投著稱。

即便是1988年兵敗漢城奧運，中華隊陣中仍是有1988年世錦賽創下中華隊隊史首度將日本隊提前結束(也是日本棒球史上首度在國際賽被提前結束)的勝利投手「飛刀手」陳義信、1987年亞錦賽連克日韓而囊括最有價值球員和最佳投手兩項大獎的「金臂人」黃平洋及1985年到1986年間咸認中華隊繼郭泰源與莊勝雄後最佳投手的「火車」涂鴻欽三大名投華麗壓陣。而彼時陣中尚屬稚嫩的小老弟郭李建夫，則在四年後以一夫當關之姿兩度力退日本隊，帶領中華隊奪下1992年巴塞隆納奧運棒球銀牌，寫下中華隊的榮光時刻。

雖說，一如力退山王工業而致氣力放盡的湘北一般，中華隊在隔日的冠軍戰中以1：11懸殊比數負於古巴，但無人忍心苛責這群在紅土場上奮戰的中華健兒。因為，即令彼時業餘棒壇向有「中、日、韓、美、古」五強之稱，然而「紅色閃電」古巴隊卻是其中睥睨群雄的存在：在1952年至2005年間，24次的世錦賽/世界杯(2001更名)僅有4次將冠軍金盃拱手讓人。

除了1983~1986的中華隊，那可是彼時棒壇咸認的「古巴剋星」：交手七次中，中華隊以4勝3敗強壓所向披靡的「紅色閃電」。

1983年洲際盃，莊勝雄完投9局率中華隊以13：1大勝古巴隊，書寫首次擊敗世界棒壇強權古巴的紀錄。

1984年世錦賽，中華隊在郭進興和莊勝雄聯手下於古巴總統卡斯楚面前以7：4再挫紅色閃電，讓古巴隊苦吞該賽事唯一敗仗。

最令人動容者，當屬1986年世錦賽。賽前聽聞「成棒之父」嚴孝章猝逝噩耗，全軍抱持悲憤之情以4：3力退古巴。

當時誰也沒想到，中華隊下一次擊敗古巴隊，居然要等到29年之後…。

〈中華隊的暗谷與曙光〉

自1998年開放職業棒球員參與國際賽事後，由於國內職棒體質未臻健全復以數次假球案之戕害，中華隊於世界棒壇之競爭力日益薄弱。昔日世界五強之令譽頹然而傾，而2013年世界棒球經典賽徐展元那一句「好想贏韓國」的悲鳴，正說明彼時眼見日韓棒壇絕塵而去的無力與不堪。

很長一段時間，陳金鋒幾近以一己之力扛起中華隊的攻擊火力負重前行。

1998年曼谷亞運，砲轟大聯盟道奇隊所屬南韓強投「高麗特急」朴贊浩；

2004年雅典奧運，狙擊日職讀賣巨人隊強投「雜草魂」上原浩治；

2007亞錦賽，棒打日本火腿鬥士隊名投「超級賽亞人」達比修有。

陳金鋒的「有球必應」，或許是球迷在絕望汪洋中僅有的一根稻草。

很長一段時間，即令取得領先優勢，但「789局夢魘」是所有棒球迷午夜夢迴的囈語。

2004年雅典奧運，甫升上洋基隊3A而鋒芒未展的璞玉王建民，6局壓制日本全明星打線無失分；其後續投第7局遭高橋由伸砲擊追平比數，終於延長賽落敗。

2013年世界棒球經典賽，遭受重大傷病致身手不復過往而急欲反證「尚能飯否」之譏的王建民，以令人難以置信恍若時光倒流般面對日職全明星隊打線主投6局無失分。這一次，他沒有續投第7局，但中華隊在第9局下半僅差一顆好球即能奪下對日職明星隊的首勝之際，同樣是被敲出安打追平比數、同樣是在延長賽落敗。原來，時光倒流的不僅是王建民的身手，更還有中華隊的「雖敗猶榮」。

2006年首屆世界棒球經典賽，中華隊先後敗予韓國隊與日本隊，於預賽止步。

2008北京奧運會棒球賽，以7：8遭中國隊逆轉，被視為中華隊成軍以來最大挫敗。

2009年世界棒球經典賽，預賽首戰以0：9負於韓國的中華隊，次戰再度不敵中國隊，狼狽成為該屆賽事首支遭到淘汰的隊伍。

這些，是不是重見曙光前所必須歷經的黑暗？

郭泰源曾言：「在紅土的球場上，每一個投球、揮擊、跑壘、傳球的人，不只是運動員，他們都是靈魂的戰士！」

儘管歷經數次假球案之戕害，但彭政閔「如果不進場看球的球迷，希望你們能夠繼續關注我們，我們會更努力，讓你們能更信任我們」的溫情喊話，為命懸一線的中華職棒續留生機；

儘管體質未臻健全，但黃鎮台以下數任會長大刀闊斧的改革引領中華職棒逐步走向正確航道，為中華隊提供堅實基礎。

王柏融在2014年世大運開轟助中華隊擊敗韓國隊後的壯志豪語：「希望從我們這個世代開始可以一直贏南韓，畢竟我們不會比他們差，也不會輸他們。」與其說是預言，倒不如說是對於中華隊重返榮光的宣言。

於是乎，2015年首屆世界十二強棒球錦標賽，林智勝的驚天三分砲讓中華隊繼1986年世錦賽後睽違29年再次擊敗古巴隊；

於是乎，2019年世界十二強棒球錦標賽，先發投手張奕6.2局無失分好投率中華隊以7：0大勝韓國，是中華隊史上首度完封韓國職業隊。

中華隊，終是迎來曙光。

〈傳承與救贖〉

論感官刺激，比不上令人觀之血脈賁張的美式足球；論普及風靡，遠不及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籃球。然而，唯有棒球，在美國獨享「National Pastime」的美譽。

棒球，可以是萬千天賦在殘酷修羅戰場脫穎而出終能躋身聖殿的炫目演出，也可以是尋常院落裡一對父子在午後時光的傳接球。凱文科斯納主演的經典棒球電影《Field of Dreams》中，主角幾經波折的探索與尋夢過程，竟是連結到內心深處永遠缺憾的一角——與已逝父親反叛及衝突的糾結。最終令他得以彌補對已逝父親的虧欠而獲得救贖的，即是在玉米田建造的球場上與年輕的父親重溫傳接球。

棒球，是一代接著一代的傳承，竟也是一代接著一代的苦候救贖。

《Field of Dreams》該劇所描述芝加哥白襪隊在1919世界大賽的黑襪醜聞，竟成為其於1917年之後未曾奪得世界大賽冠軍的黑襪魔咒，歷經88年的苦候與潛沉終於2005年獲得救贖；

轉頭望向同城的小熊隊，「There's Always Next Year」是素有「Lovable Losers」之譽的球迷在看似永無止境的失敗輪迴中聊以慰藉的自嘲，2016年的世界大賽冠軍更是108年的漫長等候才迎來的救贖。

在本屆世界十二強冠軍賽之前，日本媒體以「悲願の初優勝」一詞來形容中華隊。走過1921年高砂棒球隊的起源、走過1931年「天下嘉農」的萌芽、走過1970年代三級棒球的勃發、走過84奧運的驚艷/88奧運的挫敗/92奧運的榮光、走過21世紀初中職的波折跌宕，肩負百年悲願的中華隊，終究是走到東京巨蛋的優勝戰場。

有那麼一瞬間，恍若是夢廻2013東京巨蛋的時空錯置感。

中華隊牛棚教練王建民，是彼時主投6局一分未失的先發投手；

中華隊打擊教練彭政閔，是彼時在8局開啟攻勢令中華隊重新取得領先優勢的一壘手；

中華隊首席兼捕手教練高志綱和外野守備兼跑壘教練張建銘，彼時於10局下半連袂擊出安打重燃中華隊反攻氣勢；

中華隊內野兼三壘指導教練陳江和，彼時在板凳席上目睹日本隊以雙殺守備帶走比賽勝利。

即令小兒處於準備數日後學校段考「臨時抱佛腳」的緊要關頭，這天晚上，支持中華隊僅4年資歷的小兒與苦候40年的我緊守電機前一同觀戰，看見了林家正突破僵局的陽春砲、看見了陳傑憲鞏固戰局的三分砲、看見了朱育賢振臂歡呼的再見雙殺守備。

王建民和彭政閔於賽後捧起冠軍金杯的合影，是連結起無數悔恨淚水與無奈歎息的救贖。這一隻中華隊，儘管承載著在紅土場上前仆後繼奮戰靈魂的百年悲願，但他們無畏無懼；儘管背負著萬千球迷由冷嘲熱諷轉為殷切期盼的莫大壓力，但他們不餒不驕。中華隊，終是拿下「悲願の初優勝」。

棒球，是一代接著一代的傳承，也必然是一代接著一代的終獲救贖。

相信在天上的爸爸，應當也是激動目睹中華隊勇奪世界冠軍的經典瞬間吧。

圖片來源：World Baseball Softball Confederation (WBSC) 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