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音樂串流平台上偶然發現有人分享的歌單 —— 「李子恆的100首作品」,甚是驚喜。
李子恆何許人也?若較少留心歌曲幕後創作者,或許未識其名;然而,李子恆可不乏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
李子恆的第一個作品,據聞是其於服役期間信手寫下,並以此參加金韻獎民歌大賽創作組的獲獎歌曲。這首歌,就是後經歌手徐曉菁、楊芳儀演繹而傳唱不絕,且可謂是民歌時代最為重要標誌性歌曲之一的〈秋蟬〉。即令初出茅廬即一鳴驚人,獲致不容磨滅的歷史地位,然而,「出道即巔峰」這樣的說法,卻不適用在李子恆身上;因為,他後續仍屢屢創造出諸多難以超越的巔峰。
1983年,不知賺取多少國人盈盈熱淚且創下逾60%驚人收視率的電視劇《星星知我心》,由蔡幸娟演唱的同名主題曲〈星星知我心〉,如泣如訴的優美旋律即是由李子恆作曲。
有別於令其一夜成名的〈青蘋果樂園〉中不識愁滋味的輕狂灑脫形象,在小虎隊意欲告別年少、邁向成長的轉型之作《紅蜻蜓》專輯中,承載無數學子青春懷想的同名主打歌〈紅蜻蜓〉,是李子恆之詞作。
80年代與金瑞瑤、楊林齊名的玉女歌手林慧萍,於年紀漸長而無法延續柔弱文靜的少女形象之際,令其得以成功轉型而再攀高峰之作——哀而不怨的〈情難枕〉,詞曲皆為李子恆之創作。
蘇芮的抒情經典〈牽手〉,詞曲同樣皆為李子恆之創作,更讓他一舉奪下第5屆金曲獎的最佳作詞人獎。歌詞運用諸如轉品、類疊、排比、複沓、層遞等等許多華麗而不顯賣弄的修辭手法,直抒胸臆中最為真摯單純的款款深意,娓娓將男女間平凡且平淡的牽手之情昇華成共歷人世滄桑的至情至愛,堪稱《詩經·擊鼓章》「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現代版譯本。
李子恆於80年代進入飛碟唱片,參與旗下眾多歌手之製作與詞曲創作,親歷那段台灣流行音樂最為輝煌的黃金時代。其中,李子恆為王傑所創作的〈紅塵有你〉,是我極為鐘愛的歌曲之一。
歌曲副歌段的首兩句「紅塵有你,就有我無悔的泥」,是我最為喜愛的金句。初讀時,或許不易理解其所指為何;此句所指的「泥」,可不是由費玉清所演唱,寄寓家國之思的〈送你一把泥土〉。欲求正解,還得回到歌詞中找尋線索。
歌曲一開始,是連續四句分別由「心的空間」、「情的中間」、「夢的裡面」、「淚的背面」開端的排比句型;我非常喜愛歌詞中使用此種排比修辭手法,除了讓歌曲更具層層堆疊的節奏感外,更有助於鋪陳所欲表達的深切情感。其中的第二句歌詞 —— 「我情的中間,是你留下雪泥,夢和夢的片段」,竊以為,應該是「我情的中間,是你留下夢和夢片段的雪泥」的倒裝句,主要是要讓句末的「片段」可與其他三句的「深淵」、「演變」、「等你的天」合韻。
到此,答案已是昭然若揭。「雪泥」二字,正是貫穿全曲意境之精髓所在。也就是說,要聽懂這首歌,就必須由東坡先生那首膾炙人口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著手。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此詩首四句以「飛鴻踏雪泥」之鮮明生動形象發想,「雪泥留印」雖屬偶然,惟「鴻飛東西」卻為必然,遂以此寓意對漂泊際遇之悵惘。後四句回應「懷舊」詩題,看似藉由對「往日崎嶇」歷程中所遇諸多無常人事之眷念,深化「雪泥鴻爪」之感慨;然而,「泥上偶然留指爪」之人生際遇既為偶然,即當以「鴻飛那復計東西」之順適態度面對。換言之,全詩實則深蘊東坡豁達爽颯的人生態度。
於此,姑且試著揣度李子恆在創作此曲時的可能想法。
就像前面說的,要聽懂〈紅塵有你〉一曲,重點即在「我情的中間,是你留下雪泥,夢和夢的片段」此句;換言之,你為飛鴻,而我實為雪泥。然而,「泥上偶然留指爪」乃無心為之,「鴻飛那復計東西」更屬無情之舉。在李子恆的巧妙詮釋之下,「雪泥鴻爪」便與「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後者是「予者有意,受者無情」,而「雪泥鴻爪」卻是「予者無意,受者有情」。
副歌中的「隨人間風雨遷徙」、「歲月再怎麼摧殘」等句,除扣合原詩中「路長、人困、蹇驢嘶」之崎嶇困境外,亦是呼應歌中「無情天地」一語。而「走過人間千百回天涯,又回到深情的原點」二句,更是道盡曲中主人翁之肺腑。
「深情」二字用得極為巧妙,其表層含意,即是用以對比「無情天地」。一如原詩中所呈現出的東坡先生形象,即令遭逢「鴻飛東西」之飄零以及「往日崎嶇」之困境,然因其亦莊亦禪之底蘊,仍得以豁達順適之態度面對。歌曲中的主人翁亦如是,即令飽受風雨遷徙之摧殘仍是甘之如飴,只因內心深處始終難以忘懷那「深情的原點」。
再深一層思考,何謂「深情的原點」?不就是「雪泥留印」!誠如前述,「泥上偶然留指爪」乃無心為之,「鴻飛那復計東西」更屬無情之舉,何有「深情」可言。由此觀之,主人翁的一片癡心已是躍然紙上。連「無情天地」都「怨不了」,對於「深情」的飛鴻,更不會有任何怨緒。
整段副歌的鋪陳,至此又收斂於首兩句「紅塵有你,就有我無悔的泥」:即令飛鴻無情,雪泥仍無悔其癡心以對。
我喜歡方文山所寫的〈髮如雪〉、〈青花瓷〉,句句有典。然而,像李子恆的〈紅塵有你〉僅用單一典故貫穿全曲,更是令人擊節嘆賞;其蘊藉委婉、哀而不傷之詞作,大有唐宋閨怨詩詞之深意。對於「鴻飛東西」之無情,雪泥雖言無悔,然而,容或有些許「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