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界無可奈何的對象——小康

更新於 2024/12/1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李康生,一念 2016,劇照攝影:林盟山

李康生,一念 2016,劇照攝影:林盟山


除了蔡明亮營造的特殊凝視構造之外,我們或許還要問,李康生的本質中是不是有什麼特別成分讓蔡明亮挑上了他?這是何種宿命,巴特也曾問過類似的問題,在找到那張唯一對他確實存在的「冬園」照片後,他問「為什麼是這一張?」並以這張相片作為他最後研究階段的引導。李康生就是那張唯一有意義的「冬園」照片,所以這演員本身就是那個最需要解開的線索。我們只能從這個蔡明亮認同的殼,來想像殼中的核。這個李康生似乎可以除去他眼上的蔽翳,從他頂嘴的內容:

在路上遇到李康生,被他吸引住⋯⋯。被吸引這件事,我後來分析起來跟我爸爸有關,因為他很沈默,我爸爸也很沈默。他抽菸的姿勢,有一種姿態,就覺得很眼熟。

合作之後,發生一些事情,我覺得他不自然、非常不自然,我當時覺得不自然也是用我的角度來看的,職業訓練讓我覺得,他的回頭、走路、說話都太慢⋯⋯,我說:「你能不能自然一點。」他頂了一句說:「那就是我的自然。」其實這就是打開了我之後的整個觀念。[1]

李康生從未接受任何表演課程的訓練,從1991年開始的合作,他被要求達到某種演出效果,小康無辜地回話:「這就是我的自然」。這頂撞讓蔡明亮發現了另一個隱形他者的存在,原來「自然」的真理並不在這兩個主體當中,而是有個大他者規定了「自然」的意義。蔡明亮從這位演員的反射中,看到的是自己處在什麼型態的困境,這是非常特殊的,他在反射中看到自己「職業訓練」的痕跡,原來他正在要求一個訓練有素的演技。他從小康身上看到自己被無形他者所結構的樣貌,此「形體」映照出一個可以使主體消隱卻難察覺的外力。

迷宮越變越複雜,人的精神構造就是個大迷宮,由想像界、象徵界、真實界所共構的交互作用可以把我們無盡地翻攪。但是,當演員李康生以一個溫吞的形體出現在鏡子時,幻象好像就停止生成了,這面鏡子不再衍生出無數的欲望,匱乏止住了,或許我們可以說小康的遲緩絆住了欲望的幻化速度。在2016年小康自導自演的短片《一念》(Single Belief)中出現了小康的口白,當李康生西裝筆挺地佇立在西門町廣場時,他用辨識度非常高的聲音唸著:「我記得我中學的時候,學校制服都是在中華商場訂做的,每到假日都會常常來逛西門町。我會穿著在萬年大樓買的舶來品,梳著當時最流行的髮型,打扮得光鮮亮麗去把妹⋯⋯。」唯恐出包的戰戰兢兢,逐字、逐句的,手上好像緊抓著稿子,音質青澀、語調溫吞,聽起來像永遠未發育成熟的樣子,這矬樣感覺很難把到妹。口白進行的同時,一旁人行道上湧入煎餃、水果、花枝丸、蔥抓餅、碳烤魷魚⋯⋯等流動攤販,一輛接一輛過彎而行,其腳底抹油的逃脫速度都比小康的口語滑溜。

小康身上同時揉著乖順與老練的特質,它的音質是涉世未深的,如同《一念》開場時委頭閉眼坐在理髮廳的姿勢,總是不卑不亢的樣子,他的聲音與眉心的表情就是這模樣,可讓人輕易壓制住的。但是當他叼著菸做著手邊事時,神情卻是老陳世故、歷經風霜,小康是這矛盾的混合體,他青澀的音與世故的形揉成相當弔詭的氣息。巴特在形容「攝影」給他的矛盾幻覺時曾這樣形容:

當我還在看母親的相片那天晚上,同友人去看電影,費里尼的《卡薩諾瓦》(Casanova de Fellini, 1976);我傷心,只覺得電影無趣。可是當卡薩諾瓦開始和一個少女形象的機器娃娃共舞時,我的眼睛為一種猛烈而甘美的敏銳感所觸動,似忽然感受到某種奇異的迷幻藥效,每個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說,徹頭徹尾一一品嚐了細節,深受震撼:那纖巧細瘦的身影,彷彿在扁平的衣裙下只有單薄的身子,那白色多皺褶的粗絹絲手套,那有點兒荒唐(但也感動了我)的羽飾髮冠,還有那搓了粉的臉蛋兒,天真浪漫,又有個性。隨其「美好意願」的天使般動作,一方面看起來毫無生氣,教人無可奈何,另方面,卻又顯得無拘無束,甘心、聽話、且多情。我不禁想起了攝影,因種種這些,我全可用來形容令我感動的相片(而經由方法,我認定這些相片才是攝影)(巴特,1997:133)。

巴特用來形容攝影特質所動用到的形容詞,毫無生氣、無可奈何、無拘無束、甘心、聽話、多情、荒唐,這一長串用詞居然都吻合李康生的表演與氣質,這些是巴特用來釐清自己為何鍾愛攝影勝於電影的分析,一張相片被品嚐時就該是這樣,如果這些詞彙也適用於描述小康,難道其本質是個近似攝影的東西?

攝影在巴特的眼裡是「現已不在」與「但此確曾在」的矛盾並存,李康生的表演在蔡明亮眼裡則是「無動於衷」與「情感豐盈」的融合,這種外冷內熱特質所體現的也是攝影的適度節制。如小康在《只有你》空蕩蕩的地下道,一個人隨音樂翩翩起舞的樣子,形似《卡薩諾瓦》的機械娃娃處於有生命與無生命的臨界上。李康生成了一種奇怪的媒介,我們不再把臉視為表情符號來解讀,這向來最重要的表徵是不起變化的,但他有最飽和的情感在打理生活的瑣碎舉止中。眉宇間的氣質看似甘心、聽話,卻總是出現荒唐且多情的突兀動作,李康生就是這樣一個詭譎的綜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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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康生,一念 2016,劇照攝影:林盟山

矬矬的,是小康給人的第一印象,他無法像光速一般的迅捷,如果以他為鏡的話,應該無法即時成影。別的鏡子可以俐落爽快地反映出一面光潔的影像,學什麼,像什麼。小康的表面卻像磨損的銅鏡,光線在幽暗翳翳的表面四處漫射,過一會兒才在晦暗中照出一些剪影,這樣的影像畫質讓人沒轍,根本無法用它來反射當下。把鏡頭對準這樣的李康生,風馳電掣的電影很容易變成頑強固執的攝影,它讓電光石火的變化態勢凝結了,他的表演具有同語反複的攝影特質,如巴特所述它不是雄辯的,指稱對象就緊黏在相片上,成為一個靜止狀態的宿命結:

它機械化而無意識地重現那再也不能重生的存在;它拍攝的事件從不會脫胎換骨變作他物,從我需要的文本總體,攝影一再引向我看見的各個實體;它絕對獨特,偶然至上,沈濁無光,不吭不響,像愚蠢不移的畜生;這樣的(這一張相片,而不是攝影),簡言之,是晤真,機緣,相逢,真實在其不懈的表現中。攝影天生有著同語反複似的傾向:一支煙斗總是一支煙斗,冥頑不靈;彷彿攝影永遠懷帶著它的指稱對象(巴特,1997:14-15)。[2]

巴特這樣形容攝影因為照片也是矬的,它滿滿填塞著,「就是這樣!」一句話就把自己撐飽,一張相片就等同於它指稱對象毫無區別,影像與指稱對象固執的黏成一團像素。「明室」二字就是用來強調「毫無深度」的影像特質。演員李康生的質性與攝影的憨傻非常近似,觀看他的形體很適合用定格的方式來看,眼球不需劇烈運動,如他自己導演的《一念》,以定格姿勢佇立在臺北西門町不同的地點上。這人形立牌以同語反複的聲腔演繹著:李康生總是李康生,他沉著於此引著我們看到這個實體。蔡明亮與李康生原屬不同的生態圈,這位影像作者最後卻把自己與冥頑不靈的對象緊綁在一起,相濡以沫。站在天后宮前李康生就是形象的凝注,只有表層的滿滿堵塞,是直接立即的確定感,沒有辯證,沒有中介、沒有梗阻在我們與影像之間的東西,這臉就是零度,影像的外殼與影像的內容都在這張臉。李康生有起「凝結」的特質,同蔡明亮畫布上的那張椅子,他是什麼樣的存在已由衷地表現在輪廓的起伏,眉宇、唇形已傳達他的本性特質。李康生的臉不作思辨之途,它只會無限地重複存在的簡單事實,他在此,他是一個生命的實存,正面的臨在,如此而已。看著這樣一張全盤托出的臉,沒有懂不懂,沒有理解不理解,這無深度就如一張照片很難透過沉思再起變化。李康生的青澀、木訥、鈍拙好像讓想像界與象徵界的活性都失效了,因為澀、鈍、拙都是阻礙傳導的質性,李康生的物質性就是個「絕緣體」(insulation)。慢慢地願意被這絕緣體給絆住的蔡明亮也發現,要排除所有來自於他者的干擾可能要透過——李康生,他無法同步映射大腦的思惟,卻是抵制異化的最佳物質。⋯⋯

截取自《影像即是臉》,柒 象徵界無可奈何的對象——小康




[1] 2013年5月25日,蔡明亮「美學專題」之課堂講稿。

[2] 畫家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 1898-1967)的作品《形象的叛逆》(The Treachery of Images, 1929),他在一幅畫著巨大煙斗的圖像下方寫著「這不是一支煙斗」,讓圖像與文字在共處的平面上相互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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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強力閱讀後《棋靈王》,已不再是小孩看的漫畫,它變成精神構造複雜的迷宮。 活得不耐煩的人總會在奇怪的介面看到鏡像,佐為就是我,我就是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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