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晚注視著嚴昊霖的照片。翌早,孟一繁簡單自製花生草莓醬壓磚三明治,選用蜜香紅茶煮成奶茶,採甜膩味蕾以清醒自己。完食,穿過客廳和儲物走廊,來到店前柑仔店,問說:「媽,能給我一個全新的燒金桶嗎?還有妳金紙拿貨的那家店叫什麼?」林宛素正拿手機對新進貨的產品拍照,話說她的「素記商行」,在IG上有三萬四千多名粉絲,專門介紹古早味零嘴或新奇冷凍食品,反觀孟一繁IG粉絲,僅兩百零九人,太半還都親友互惠,她好奇問道:「叫『億豐金紙舖』,去幹嘛?」孟一繁掏出車鑰匙,回答:「幫別人買東西,妳要順便買什麼?」林宛素無奈地看著女兒滿頭亂髮未梳,說道:「妳頭髮也整理一下,這樣出門像什麼樣?跟陳老闆說妳是我女兒,告訴他有喪家要摺紙蓮花,他就知道拿什麼金紙給妳了。」孟一繁敷衍應答,出門。林宛素瞧著女兒背影,尋思一早就上金紙舖購物的女性,相親競技場上,怕是缺乏競爭力了。
上到車內,孟一繁往車內導航敲下搜尋字,見入住後座一宿的嚴昊霖,神情呆滯地眺望窗外天空,孟一繁也不向祂多說一句,兀自開車前往。行至億豐金紙舖附近停車,孟一繁才從前座扶手收納箱拿出筆記本,快速書寫,列下清單「智慧型手機、三套西裝、兩雙皮鞋、一架輪椅」,朝水鬼先生嚴昊霖眼前攤舉,說道:「嚴先生,祢習慣穿亞曼尼西裝對吧,我去幫祢添購一些新品。」嚴昊霖眼神微露詫異疑惑,或許詫異對方知道祂名字,更或疑惑對方了解祂的穿搭喜好,孟一案獨自下車,不再多話。
億豐金紙舖門面頗俗氣傳統,隱身小街巷內,恐怕一天都做不上幾單生意,尚未進入店裡,孟一繁遠遠便盯見幾隻鬼魂在門外徘徊,模樣迥異,有經車禍撞擊而支離破碎的淌血人,也有瘦瘠萎靡的病秧子,唯一共通點,大抵皆缺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恐怕得捱到中元節,等普渡時才能像個鬼樣──假使沒被城隍爺、鍾馗爺或虎爺提前抓走的話。
陳老闆六十來歲,矮小卻精神矍鑠,無半分龍鍾老態,花髮搭配灰色運動服,相較金紙舖老闆身份,不若講是熟齡晨運隊隊長。孟一繁高舉手機圖片,開門見山說道:「我是林宛素的女兒,請全部按圖片樣式做紙紮,要一模一樣。」陳老闆微張嘴呆望這名來勢洶洶的女孩子,要非表明是素記商行的女兒,一早嚇死人。
陳老闆逕自拿過手機翻看圖片,回道:「做成這樣不便宜喔。」孟一繁點頭,有點喃喃自語:「我知道,但太差的祂絕對看不上眼。」陳老闆感到詭異,不自然地想緩和古怪氣氛,免強朗笑圓場:「誰?是啦,現在鬼也很現實、很挑剔,燒給祂們要認真挑選,才不會半夜來找麻煩,哈哈。」孟一繁邊審視全店紙紮品,邊回答:「祂的身份,挑剔也應該。」陳老闆見孟一繁仔細打量各紙紮品,略顯評分他手藝的意味,忙轉話題:「免怕,我的手藝在全臺灣有名。」孟一繁抿唇安靜了好一會兒,又問:「需要燒梳子、剪刀和香水嗎?」語意不明的問題,當真問倒陳老闆,他說:「我⋯⋯我有做過化妝品和香水燒給女生啦,如果要燒給男生,乾脆做豪宅和跑車比較實際⋯⋯再加兩三個玉女給祂們,卡歡喜啦。」
「祂已經有住的地方,也有專屬司機開車載祂⋯⋯玉女⋯⋯。」孟一繁深吸氣再吐氣,續說:「女人不可以。那再加梳子、剪刀、刮鬍刀和香水,還有這是我的LINE ID和掃碼圖,也要製做在手機螢幕上。」她堅定暨肯定的眼神口吻,猶如替男友挑選禮物的行為,令陳老闆身軀緊繃非常,腦海快速閃過七八個念頭,不知素記商行的女兒,是否精神失常,抑或暗許冥婚、男友過世諸類情況,他不敢多問,卻仍忍不住僵硬吐出一句:「啊妳不怕鬼來電喔!」孟一繁微微一笑,彷彿默認等待鬼來電那刻降臨,她傳輸手機圖片給陳老闆,並乾脆地付清高價全額,精品紙紮這款傳統技藝產業,逐漸式微,可需要文化大力支持了。孟一繁突然想起母親交代事項:「有喪家要摺紙蓮花,用哪款金紙?」
2
遠遠的,每個經過的路人,無不對坐在花圃角落那奇裝異服之人,多看兩眼,一身男版豎腰喇叭口西裝,由桃紅短勁假髮襯托下,背影看起來居然有說不出的嫵媚。不抽煙,酒卻不離身,打開甚喜愛的路易莎外帶咖啡杯蓋,將迷你瓶裝威士忌倒入,空了小半瓶,搖晃、緩飲,盯著咖啡杯身LOGO,或許哪天可以向他們企劃部門提議合作。偶像陸劇經常演,海歸派學商寵兒,被安排進跨國企業的企劃部門,運籌帷幄著動輒千萬的大合作案,順便與敵對公司的幾名智商高、品味高的帥男們,拉扯間滋生出一女兩男──不,現在沒上升到一女四男都不能算甜劇了──相愛相殺的職場羅曼史。放屁吧,現實裡行銷專員根本唸經兼撞鐘的,光是企劃撰寫階段就累得像條狗,而執行階段完全充當人力遞補,啥雜事都得湊一腳,胃痛和口臭如影隨形,包括臺北國際旅展才開展第二日,展場內ShowLady主持人,就突如其來的失蹤,還得她孟一繁自己上場代打。
現已人潮散場、進入閉館時間,她才能慢慢消化下午上場時,衝擊自己身心的無助情緒。世貿展覽館這一隅角落,是孟一繁的常駐地盤,她冷眼旁觀噴水池、星級飯店及繁華商場中的川流人潮,誰都忘卻此地六十多年前,曾歷經槍執場和亂葬崗的歷史,她每回拜訪這區域的大樓時,寧願等待漫長的電梯升降,也不願走逃生梯──樓梯間乃鬼魂盤踞之所。某幾棟大樓旁出現空地,曬地近五十年,不少基層工作職員,口耳相傳該處都市傳說,聽說哪樓的上班族,偶爾貪快不搭電梯、改走樓梯間,即使日正當中,依然被高跟鞋無故絆倒、摔傷腿,於是聯想會否有鬼匐地攀爬,故意伸出指頭勾鞋跟;或走著走著便莫名暈眩,撞上牆壁,再度聯想有鬼惡作劇,推人撞牆,是以導致提案和執行的雙重失敗打擊。孟一繁忒了解地縛靈等遊魂存在真相,更了解提案和執行的失敗,根源實是工作能力不足,出自預判錯誤、環節執行不精準,怪什麼遊魂導致的,可笑,畢竟她熟悉企劃,更加熟悉鬼魂啊。
「人比鬼更可怕」,可曾想過這句話最早怎麼來的?是比較過兩者之人所說的。
孟一繁縮起雙腿、兩臂抱膝,閉眼,將額頭抵在膝蓋,蜷曲成圓,如小蝸牛縮入殼裡,雖又薄又弱,也是棲身之所,只是總有些強悍的生物,見不得小蝸牛安處於自己的世界內,硬要把她拖出來。一股溫熱氣息籠罩下來。孟一繁抬頭睜眼,改將下巴抵在膝蓋上。眼前與她平視的男人正蹲著,單膝跪地,左右掌臂,分別撐在她身側兩旁;男人的臉很俊,坦白說,當什麼「策略制定組長」這種上班族,可惜了。看見他,雷衍行,孟一繁身心變得放鬆,問道:「你什麼時候當上本部長?」雷衍行聳聳肩,輕笑道:「馬上就可以當上。」
先前隨團外貿協會,代表臺灣廠商到韓國宣傳文旅時,孟一繁答應唐曉筠、阿嫣、芊芊、小穎,替她們拍照韓企裡的本部長,但不管哪家公司的,本部長們──平均花甲之齡,稍稍超過花美男年紀。某韓企職員千小姐,好奇地問孟一繁:「臺企規定出差必須和本部長拍照?」孟一繁誠懇地反問:「千小姐,你們沒有四十歲以下的本部長嗎?」千小姐明白了,笑了出來:「我們也想遇到。只是學閥、財閥制度下,能有四十歲以下的本部長,只有那幾家企業而已。」懂了,僅韓國之顛那幾家的繼承者們。尋常職員爬到本部長,確實已過花甲,除非運用雷普利症候群傾向、犯罪手段,也確實如雷衍行所言,馬上就可以當上。
雷衍行收起笑容,略瞇眼地貼近孟一繁的臉,用指尖來回滑摸她嘴唇上方那簇褐色八字假鬚,聲軌些許乾澀:「怎麼還戴上假鬍鬚了,有點誘人。」孟一繁微笑道:「我請曉筠從你辦公室,拿變裝道具到展場,別怪我們喔。」雷衍行改蹲為坐,仰倒孟一繁那身蜷曲,讓她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並由西裝內袋掏出一包攜帶用卸妝巾,柔緩地幫她卸除假鬚黏膠。孟一繁腦海內,浮現自己成了一隻慵懶貓,兩貓掌肉球互撓,自顧自玩著。雷衍行剝除假鬚後,問道:「ShowLady主持人如何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