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項專案 (1-8)

    「去迪士尼樂園還是環球影城？」

      興奮討論聲來自一群約莫十八九歲的大學生，喚回孟一繁。來年初寒假適逢過年，旅遊特惠團並不真的特惠，經手數年旅展企劃活動，孟一繁絕對比一名旅行社職員更具經驗，她曾趕上航空業彩繪機流行尾巴，航空業和旅遊業大興結盟，主題包套行程琳瑯滿目，什麼「英倫哈利波特奇幻之旅」、「加勒比海鬼盜船魔咒之旅」、「羅馬尼亞德古拉吸血鬼之旅」等，一如各企業跨產業聯名，盡皆百無禁忌，餐飲聯名服飾、運動聯名手遊，抑或宗教聯名電器，彼時孟一繁才二十二歲，跟著前公司的前輩，進入T航提案現場，須與另兩家口碑強大的老牌公司競爭，前輩不相信初出茅廬的孟一繁，能提出多令人亮眼的活動方案，抱持破罐子破摔心態，認定既拼不贏對手，索性單派孟一繁獨自上場，失敗了也好讓她揹黑鍋。

      話題炒作女王的本事萌芽，由此發端。以二十初歲女孩的淺薄見識，孟一繁認為三四月海外旅遊，當屬日本賞櫻行程最代表、受歡迎，她不懂任何提案技巧，僅單純幻想著自己隔日即將啟程賞櫻，是故前一日，她下班後跑去西門町，尋找櫻花頭飾、粉紅T恤，乃至夏季使用的煙花花紋紙團扇等小物，買，全買！次日提案，她為自己臉頰彩繪上不易掉色的「蝶鬧櫻」圖騰，穿上粉紅T恤、牛仔短褲，頭夾櫻花飾品，無視他人目光，淡定搭乘大眾運輸，尤特誇張地在衣後領插入紙團扇，恨只恨來不及再加碼燙印「我愛櫻花」字樣，於衣背和後褲上。如此熱切的旅遊心意、那般偏離常規的提案方式，替孟一繁帶來首波企劃才能及執行實力的成功機會。

      必須回場內監督一下辦展情況。穿過那群大學生，聽他們熱烈音量早偏題，談聊起自家大學招生不利，某科系準備廢除等校園八卦，孟一繁持工作證從側門進展館，腦筋盤旋著假如提議一項「全球怪物獵人冒險篇之旅」，將不受智慧財產權規範的神話傳說、怪物妖魔，適當塞入旅遊企劃中，不知能吸引多少特殊族群參與？不，引爆不了亮點啊，就算暫時忽略事前探點、執行過程成本等問題，一趟旅行下來倘若見不著一隻怪物，豈不坐實欺騙消費者？行銷企劃專家職業病，就是腦袋幾乎分秒撞擊奇形怪狀的點子。

      「嗯？」孟一繁驟瞥見一名年約四、五歲的小女孩，紮兩綹小馬尾，身穿灰藍條紋上衣、深藍短褲和墨綠圍兜兜，鮮黃小書包，打扮像是路上常見到的某幼稚園服裝，孟一繁想不起是哪家學校。會場人流穿梭，完全無人注意到小女孩的存在，當然，世人聽說鬼魂多半維持生前習性，卻不知祂們喜好湊熱愛，往人雜處鑽，否則幽冥漫漫，做隻孤魂野鬼未免寂寞，現場共見到兩三隻鬼，唯獨不放心眼前這隻──羸弱小女孩鬼魂，無助亂逛──孟一繁跟隨祂後頭，好奇其行動軌跡。

      小女孩走路姿態失穩，許是腰痛緣故，有拐步動作，時不時停留在各攤位廣告板前，孟一繁很快知道祂到底在找什麼，那些廣告板上的共同旅遊主題，就是春季櫻花行，特別當祂駐足於一棵假櫻花樹下，推測獲得證實。孟一繁走向小女孩，刻意用咖啡杯遮住嘴巴，避開人群目光，低聲問：「祢想去哪裡玩？」小女孩從小書包裡，拿出一張圖畫，櫻花樹下有著石砌溫泉池子，熱氣氤氳，畫中一家三口的父親頸上掛著浴巾，露出享受笑容，而母親和女兒，正吃著豐盛野餐，特別是一塊超大三明治，尺寸已超過母女兩人身軀，水果滿漬的夾料，搭配櫻花瓣掉入杯內的珍珠奶茶，令人食指大動。孟一繁瞬間愛上這色彩繽紛的童趣繪圖，頓時理解小女孩意思，不禁讚美：「畫得真好。可是世界上沒有長在櫻花樹下的溫泉。」小女孩的表情由期待轉為失望，難過地低下頭。

      沒一秒，孟一繁馬上後悔自己說話太直白。與其主觀認定自閉症者共情能力低，缺乏語言調節，倒不如將之視為不諳世事的孩童。以前的孟一繁無法理解他人對她的排斥，竟來自厭惡她「我心說我口」式的發言，她問過父親孟本：「爸爸，我只是說出真正想法，錯了嗎？」過來人孟本，他幼時，社會仍舊封閉，絕不出現自閉症一詞，甚至視為羞愧、必須嚴密隱藏，基因遺傳給了女兒，有義務教導女兒如何面對自己：「妳真正的想法，傷害到別人，是誰錯了？」孟一繁不懂，擰眉不悅說道：「怎麼會是我錯？真誠不對嗎？」孟本拍拍女兒肩膀以示安慰，說：「還是不對。老爸的意思不是誰錯了，而是誰都沒錯。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是說話高手，都擅長語言藝術，否則語言訓練師、行銷企劃師、演講家、編劇作家，這些職業為什麼會受到追捧愛戴，因為語言比動作更有渲染力。」孟本做了一個推開孟一繁的動作，隨口說出「小可愛」三字，接著問道：「妳覺得我剛才的動作是喜歡妳，還是討厭妳？」

      「喜歡。因為說了『小可愛』。」孟一繁直覺感受。孟本笑道：「是啊，假如我不說『小可愛』，妳就會認定推開動作是討厭的意思，但『小可愛』三字，充滿寵溺味道，致使推人動作像極打情罵俏。」孟一繁沉默，臉上表情千迴百轉，孟本知道女兒存疑，鼓勵道：「說說看妳的其他想法，我想聽。」孟一繁嘟起嘴，嚴肅說道：「語言真的好厲害，難怪詐騙話術能讓人誤以為親人面臨危險，誤以為網絡上的那個陌生人愛自己⋯⋯還有邊揍人邊說『我真的好愛你』的家暴者⋯⋯。」孟本哈哈一笑，說：「那是極端例子。人千萬不要活在他人語言之中，陷入糾結、作繭自縛，當然也不是要妳自恃真誠而不去進步，學習良好話術，也是尊重他人的禮節，可以增進人際和諧。盡力就好。」進沒進步不曉得，但確實盡力了，入職場以來，孟一繁時刻仔細模仿周圍眾人的進退應對，然則效果兩極，要嘛迴響大佳、要嘛反應奇冷。

      孟一繁觀察小女孩臉龐，祂臉色蒼白、眼周腫脹，模樣十分疲憊不安，不知生前遭遇何等困難，卻能繪出如此溫馨動人的童畫，激得孟一繁好奇大熾，看到圖畫一角，歪歪扭扭寫著「劉珈翖」三字，她柔聲說道：「祢是珈翖嗎？要不要去坐姨姨的車車，我們去找櫻花樹下的溫泉。」小女孩劉珈翖快速抬頭，朝孟一繁露出可愛笑容，淚水卻奪眶瞬間流下，孟一繁見狀，眼睛亦略濕潤，伸手替祂擦了擦，說道：「看來忍耐很久了呢⋯⋯祢真棒！我們走吧。」兩人慢步離開展館。

      嚴昊霖打從上了賊船──不，是孟一繁上了祂的賊船，祂再無意願離開轎車後車座。見劉珈翖爬進後座，嚴昊霖大為吃驚、頗迴避，將身子側縮，斜向背對劉珈翖，迅速傳訊息：「妳什麼意思？」孟一繁饒富趣味地欣賞嚴昊霖彆扭模樣，沒料到無心插柳，整治到鬼見愁企業菁英，居然這般令人愉快，說道：「我無償租賃祢居住車內，分個座位給孩子，不為過吧？」嚴昊霖睨著孟一繁，再打訊息：「分出座位、產生索求報酬，已屬有償行為，不是妳說的無償租賃。」孟一繁讀字，頓生異感，這麼幼稚的計較⋯⋯世人所見嚴昊霖，究竟真面目為何？

      行車間，劉珈翖極不怕生，一下子拉拉嚴昊霖西裝袖口，朝祂眨眼扮鬼臉；一下子又戳戳祂手背，隨後歡樂大笑，孟一繁由後照鏡觀看嚴昊霖削瘦緊繃的臉頰線條，逐漸柔和，冷峻嘴角亦失守欲笑，孟一繁忍不住轉頭望祂倆，咬唇悶笑，嚴昊霖深望孟一繁一眼，亦內斂柔軟地微笑。

      不知笑了多久。

      天生感知理解比常人低的自閉心，以及後天冷酷失落較常人高的創傷心，此刻稍回穩正常頻率。

4

      至公司停車場熄火後，劉珈翖趴在嚴昊霖腿上沉睡，而那位從未互動過幼童玩耍的霸總，首回體驗刷了一路手機陪看兒童頻道卡通，竟比批閱商業文件更耗神，忍不住閉目仰睡。孟一繁躡手躡腳下車，擔心吵醒兩人，且心中盤算該燒幾件毛毯抱枕，鋪墊後座舒服。不經意瞧到劉珈翖腳踝腫脹厲害。

      剛回公司，孟一繁敏捷地躲入自己辦公室，虎皮鸚鵡小玄立即高喊：「一繁陪我聊天，客人來了，Coffee or Tea。」孟一繁一屁股坐進辦公桌，漫不經心隨口應答：「小玄陪我聊天，客人暫時不走啦⋯⋯Everyone’s got a coffee story . Where there is coffee , there is a way . 」埋首網查育品幼稚園學校網站，果然找到一則四日前的紀念悼文，文中提及劉珈翖乘坐的救護車，於展覽館旁街道發生車禍，她最終送醫不治。孟一繁頭枕辦公椅，仰望天花板，反覆斟酌悼文的文字敘述，應是劉珈翖一開始因急症搭上救護車，中途行經展覽館時遇到車禍，才送醫不治⋯⋯如若這種情況，僅四、五歲的劉珈翖，祂的遊靈為何進入展覽館？

      孟一繁起身，在辦公室內來回走動十分鐘，決定先去休息吧臺，拿些蓮花焦糖薑脆餅，泡上今天第三杯杯咖啡，活絡思維。思考卡關這件事，對於行銷企劃人員來說，如同習慣，每天至少發生一次，孟一繁多半選擇外出，進入咖啡廳或書店，逞力擴張嗅神經，吸聞咖啡香、糕餅香和書香，平衡身心；或屏棄思考，隨意漫步瀏覽城市街景，不設目的，甚至佇立十字路口的行人專用號誌器下，呆望對面走來的人群，她極少坐定辦公室內，振筆疾書地寫些老調建議。穿透人心的慾望需求，方稱高明企劃案。

      咖啡因開始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