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靈光乍閃,孟一繁翻閱堆疊辦公桌上,那摞傅大師全盛時期的作品書籍,兩日前專門請會計組的阿嫣按書單,採購了十多本。瞭解和突顯客戶特質,乃企劃第一要素。其中一本賣座小說,《延續分愛》,故事敘述自幼喪母別父的婉夫人,由隻手遮天、叱吒黑白兩道的政要爺爺所寵溺養育,前半生被護佑富貴中,不通世事險惡,受到年長二十多歲的男人誘惑,私奔逃家。十多年後,婉夫人年逾三十,驚覺丈夫外遇不忠,內心十分痛苦,竟突發奇想另類留住丈夫的方式──「將丈夫『分次』、『延續』下來」──開始長達兩年的復仇計劃。
婉夫人精心挑選六十歲法官、五十歲精算師、四十歲石雕藝術家、三十歲外科醫生、二十歲遊輪船員,五年齡階段之男人,進行勾引,伺機損壞其某項器官,說服他們進行黑市器官移植,終於一切佈局就緒,婉夫人夥同器官交易犯罪集團,生剖丈夫,將其器官移植入情夫們體內。故事結局,婉夫人抱著兒子悠閒盪鞦韆,延續她的母愛,等待兒子長大成人。
小說情節早超脫獵奇,直入拍案驚奇的殿堂,書中敘述婉夫人殺人念頭產生之霎那,是這樣寫道:「婉夫人握住純銀燭臺,點燃一根根白蠟燭,待臥室裡已擺滿十數座燭臺後,她熄滅人工化電源,藉燭光幽微紅燄,以及窗外月瑩柔黃,緩慢褪下全身衣裳,裸站在中古世紀銅鏡前,欣賞自己豐潤乳房、滑嫩臀部,和曲線纖腰。她撫摸自己彈嫩大腿,直至私密處,肌膚潤膩觸感,連自己都心旌春蕩,更遑論指尖輕巧撥弄,痛苦並快樂著呻吟,伴隨搖曳火光,誰也猜不透背部那反覆交疊傷疤,是愛的鞭笞。
無數夜晚,她蜷縮身軀,猶若一隻白繭,跪伏丈夫腳邊,拱起背,任丈夫邊哭泣懺悔邊揮舞短鞭條,打得她血汗交融,兩人再共拋理智、同棄束縛,互相顫抖著激烈性愛,沈浸於本能感官,渴望肉體間黏着感。不,夫婦倆未失禮教,他們嚴格遵循法律規範,一妻、一夫,不曾逾越制度,仔細攪拌靈肉,世間唯獨她能吞下丈夫內心的醜惡膿瘡。然而那人,罔顧平衡、破壞規矩。
鏡緣鑄飾著黑曜石質材的太陽神托納蒂烏,當婉夫人轉身,扭頭凝視鏡中後背,托納蒂烏舌尖,正不偏不倚重疊疤痕上,好似舔舐,婉夫人淡笑,驕傲清冷,丈夫這些年蒐集來的鄙俗情婦,無法與他承重共鳴,充其量是接髒溺盆──然丈夫亦被濺了一身穢物。
婉夫人喜愛童話《藍鬍子》,英法百年戰爭的法國元帥,吉爾.敦.雷男爵,屬布列塔尼家族,自年少即擔任聖女貞德之護衛騎士,異常崇敬貞德,自貞德被俘火刑後,吉爾愈加熱衷煉金術的研究,一四三九年於緹楓吉堡內,召喚惡魔帕龍,殘殺上百名美少年。婉夫人卻因之感動落淚,深信昔年二十五歲的吉爾,乍見十七歲的貞德,定剎那間墜入愛河,奉天主之名,狂愛貞德至死不渝,她女扮男裝、才智絕凡,一頭短髮多爽朗,相對吉爾的俊美纖細,兩人南轅北轍,促使吉爾對貞德戀慕傾心,戎馬伴隨。也許貞德曾在戰場上,揚言轉世再生,定要變成男兒身,吉爾為完成她的遺願,接受帕龍引誘,奪取美少年們最完美的部分軀幹,施以魔法,重塑貞德肉體、祈禱復活。
貞德可說亡於查理七世的愚昧,而非英法百年戰場上。吉爾不只愛,愛得太深,太深。婉夫人感觸殘酷犯罪背後,是浪漫,藍鬍子的心情,她最能體會。
永生永世。
她盡心竭力砥磨出的男人們則不同,多生動的容器啊,能完美裝盛丈夫臟器,延續他的精神靈魂,看似分愛、實質乃維持,不讓愛同聚一處,易被人偷盜。埃及冥王歐西里斯與伊西斯之子,隼頭人身荷魯斯,祂命四個兒子在陰間替逝世法老王,進行屍首清洗儀式,保護存放卡諾卜罐中的臟器,直至復活,狼首胃罐、隼首腸罐、狒首肺罐和人首肝罐,而心臟為靈魂、智慧和記憶居所,本應留在丈夫體內,婉夫人曠時費勁找來足以媲美的人選,不論長相身材、年齡性格,乃至職業興趣,幾乎與丈夫如出一轍的精算師,極致取代。」
傅大師的推理美學價值,不在於重現古典推理風華,亦不賣弄超脫想像的新穎犯罪手法,而是將兇手殺人念頭產生的那一瞬間,反覆堆疊塑造,成為一種「非殺不可」的執拗信仰,令人感到寒脊恐懼,然而站在人性真摯角度詮釋,亦會被兇手說服,欣賞其貫徹理念的專注。比起「殺」之行動,更刻畫「為何而殺」之情感。
結尾寫道:「秋楓染紅,不見商氣肅殺,婉夫人滿意五個澎罐各自安好,遵循自然法則,如儀式般,陪伴三十歲的她,共同優雅老去,共同慢慢死去,甚至最後一隻二十歲的澎罐能陪她到最後,這樣的愛,她必須教會兒子,婉夫人問兒子:『孩子,你懂得如何延續愛嗎?』兒子清澈眼神,沾染空靈氣質,看了下婉夫人,又繼續遠眺,肯定暨自信:『像媽媽教得那樣。』婉夫人愛溺地緊摟兒子,左右搖晃身體,歡悅無限,她拉鬆兒子領口圍巾,扯低衣服,兒子背部隱約一道烈焰褐痕顯現,比起丈夫的鞭笞,她加強了愛,再多加一道火痕覆蓋,一如當年母親自樓梯上摔落,破碎的臉刺激她的記憶,清晰無比,父親帶著其他女人離去,母親終究沒能用對方法留住父親。」
臺北市中心發生救護車車禍?怎麼想都很離奇。孟一繁想著究竟何原因,要致五歲女童於死地,《延續分愛》給了她提示⋯⋯許是兒童器官。孟一繁擱下咖啡杯,順手拿了《延續分愛》和另一本《乳牛畜產》,背起背包,準備先下班,才邁踏幾步,不禁停下腳,轉頭朝小玄鳥喙喊的那位「客人」──與傅大師、結婚新人同天到來,躲在兩公尺高罐頭塔後的女人⋯⋯女鬼,親切說道:「我明天會一併去詢問祢的事,請陪小玄安心待在這裡吧。小玄掰掰。」小玄聽到自己的名字,喊道:「一繁陪我聊天,下班掰掰。掰掰。下班掰掰。」
孟一繁決定隔日前往育品幼稚園一趟,她直趨元箋修辦公室,敲門、開門,朝裡面說道:「明天我和學長上午請休,先下班了。」元箋修早習慣她掐頭去尾的做事風格,眼睛不曾離開電腦螢幕,隨口應答:「好,明天讓小唐去展場替妳。」孟一繁說了聲謝,又轉往雷衍行辦公室,敲門、開門、直入,只見雷衍行穿著正式西裝,全身一襲黑,正將核桃木製奢華小提琴盒,拉鍊上釦,她問:「學長,有空嗎?」雷衍行改對鏡子,仔細調整衣領角度,回答:「沒空,一小時後有場交響樂演奏會。要來看嗎?」孟一繁把傅大師的兩本書,放在琴盒旁,說道:「明早陪我去個地方,九點接你,已請休。傅大師這兩本書今晚讀一下。」雷衍行稍遲疑,從鏡裡反凝視孟一繁,問:「妳找我約會?」孟一繁點頭,說:「對,太仰慕你的長才,賞臉?」雷衍行一聽,立即明白、不多問為何邀約,揮手說道:「賞。記得妳欠我一個約會。」孟一繁亦揮手,微笑允諾,說:「祝演出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