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孫國行
上校終究採納洪傑的建議,迷路的第三連將接手第二連的防禦區域,第二連則調來協助第一連建立防線,保障陽明山到六堵之間的路線,第一連原地紮營修整,晚上繼續前往五分山。
黃昏,利維坦停留在基隆外海,沒有多餘動作,而海獸們依舊滯留在五分山一帶。
傍晚,陳承等人與第一、第二連,紮營在石獅山下的宮廟周圍。
第一連的老兵們生火、用餐,摳腳,挖鼻屎,告自吹噓自己家的泡菜比較好吃,若不是槍都在手邊,陳承以為是大叔郊遊團。
第二連的營地是另一副景象。
十七八歲的哥哥姐姐們,吵鬧出五彩斑斕的眾生百態:有些暢談自己及時打中海狗救人一命;有些祈禱明天不要被海獸吃掉;有些懊惱自己沒多帶口糧出來,有些趁亂告白不想人生留下遺憾。
轟轟烈烈中,樹林裡跳出一顆鐮螂的頭,接在人的身體上,人的手臂上又接著兩把鐮螂的鐮刀。
哥哥姊姊們一齊尖叫,只有幾個拿起槍反應過來,老兵們則唰一聲,數十隻槍口同時架好。
然後他們紛紛嘆氣搖頭,坐回原位。
「豪~爽啊!!!」鐮螂的頭開口,「呼啦啦~我回來啦!誰有吃的?」
「金飛飛,你嚇到大家了。」
第二連的隊伍像摩西開紅海,讓出一條道路,路中間走出一名青年。他舉止端正,行走姿態中自帶威嚴,像小一號的上校,但搭配稚氣未脫的面孔,反而多幾分親切與朝氣。
他是第二連連長,李振濤。
「好啦 :< 」人形鐮螂把頭摘下來,赫然露出年輕姣好的面孔,她的眼神明亮,大咧咧的笑容,絲毫不在意牙縫裡卡菜絲,手腳不停晃動,好似身體有浪費不完的能量。
「幫我拿『小安』。」她將頭套遞給李振濤,「還有『小吉』跟『麗麗』,她們都是新朋友,不能分開哦。」
李振濤面不改色,等她陸續拔掉手上的鐮刀,接著把新朋友們帶到營地外圍。
「瘋婆子。」陳承聽到身旁的悄悄話,「一人就幹掉三隻鐮螂,還取什麼鬼綽號。」
李振濤回營後,跟第一營的老兵打起招呼,「今天第二連能出戰順利,都是仰賴各位前輩的指導。」
振濤的嗓門刻意放大,第二連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老兵們笑笑,「好說好說。」
一名年輕士兵大喊,「李大哥,我今天也三槍三隻啦,你可不能吹你的戰績了。」
李大哥回話,「你他媽一整天只開三槍吧?」
眾人哈哈大笑,於是第二連的隊伍散開,年輕士兵們找上各自的學長,坐在營火堆前聊天、分食物。
說到底,第二連全是第一連老兵們帶出來的,熟面孔來著,加上今天體驗一把當年戰爭的感覺,大家都很有話聊。
營地裡一時間充滿快活的氣氛。
至於年紀最小的陳承,沒找到角落躲起來,偏偏整個營地就自己一個小孩,太顯眼了,不免給各個班拉去「熱情照顧」。
「不准摸我頭!」陳承各種抗議,但無效。
但照顧終究是照顧,陳承東一口馬鈴薯塗花生醬,西一口肉魚乾配洋蔥,再喝碗肉湯,一杯摻糖的水,陳承明白洪傑口中的夜市是什麼樣子,很快就吃撐了。
「你是內湖哨站的?」
陳承轉頭,見一張陰暗臉正俯視著他。
這名青少年面露不善,銳利的眼神打量著陳承,從頭到腳刺痛陳承。
陳承不自覺後退兩步。「你是誰?」
「第二連第二排排長劉俊彥。洪傑來了嗎?」
陳承轉身沒見到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跟鋒哥和洪傑走散了。
「咦?他人呢?」陳承問。
「沒事,好好休息。」劉俊彥說完,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陳承鬆一口氣。
劉俊彥這名字,他聽洪傑提過。
很多戰後時期長大的青少年,沒經歷過完整的小學教育,不喜歡也瞧不起讀書。只有劉俊彥,整天泡在圖書館和通訊中心裡。
就這樣的人,和李振濤、金飛飛是從小認識到大的鐵哥們,第二連的鐵三角。
陳承看不透人與人之間的化學變化。
「少招惹他。」洪傑那時候總結,「遇到就裝傻。」
陳承回想,自己剛剛真的傻了。
不一會兒,洪傑和鋒哥現身營地,引起一小騷動。
不少第一連老兵們跟鋒哥打招呼、問媳婦;看到洪傑則和他握手,沾染些好運。
第二連年輕士兵則噓聲不少,說內湖哨站太霸道,質疑拾荒的收穫越來越少,是不是私自查扣。
但他們兩人不是騷動的緣由。
第三人的出現,讓新兵老兵們一同起立,放下手邊食物,排排站著,像風吹過蘆葦般,每個人都鞠躬示意,「先生好」、「老師好」的問候不絕於耳。
孫國行抵達。
「孫先生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孫先生覺得作炸藥的權力,應該給化工房還是鑄造房?」
「孫老師,我照你說的,用馬鈴薯做出電池了!」
「孫老師,能不能再講解一次『熵』?」
孫老師年近五十,個子不高,稱不上健壯。膚色黝黑,手腳結繭,處處是日曬雨淋的痕跡,絲毫沒有實驗室人員的模樣,別人贈送的實驗室白袍,也總掛在實驗室門口不穿,孫老師偏好T恤和牛仔褲,說野外活動更方便。
孫老師拎著步槍與公事包,與每一個人握手問好。將近百人,但他沒有漏掉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問題也是來者不拒,簡單扼要、有條不紊地一次解答一個疑惑。
三言兩語後,人群間默契出一個無言的秩序:離孫老師最近的人會提問,獲得回答後,退一步讓位置給其他人。
沒有插嘴,沒有插隊,內圈的人仔細聆聽,外圈的人熱烈討論。
哪裡有老師,哪裡就有課堂。
直到上校出面解圍,要大家給孫老師休息的時間,人潮才逐漸散去,陳承終於有機會也湊上來。
陳承想道歉偷用材料的事情,但孫老師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我聽洪傑說了,煙霧彈好用嗎?」
「救我一命。」陳承說。
孫老師燦笑,「不愧是我的好學生,你回去再做一個,我看看有沒有地方改進。」
「我說老孫啊,現在真不適合你來。」洪傑插嘴,「怎麼不跟青青和慧玲守家?」
「曹大媽替我守家,要我跟你們匯合。」孫老師說,「信不過她?」
「多管閒事的大嬸。」洪傑碎念,「我是擔心你有三長兩短,我沒法交代。」
「不用你交代。」孫國行說,「我是陽明山議會特別指派給內湖哨站的科學技術顧問,上校才有資格命令我。」
「如果我說服上校叫你回去呢?」洪傑說。
「那我也不理他。」
洪傑翻白眼,「唉,也不是第一天了。現場指揮聽我的,總可以吧?」
「當然,你是專家。」
休息過後,陳承找塊空地,昏昏睡去,他已經用盡一個小孩的所有體力。
陳承入睡同時,第一連奉上校命令,登陸五分山山腳,開始掃蕩與搜救。
由於人力吃緊,洪傑、鋒哥與孫老師參與第一連的行動。
出發前,洪傑到營地外圍一處沒有火光的陰暗角落,五名士兵圍成一圈,翻動著各自的背包掏出事物。
不久,他們離去,表情稱不上滿意或憤怒,就大抵能接受的樣子。
他們原先圍住的地方,正坐著一個矮小的身影。
洪傑上前招呼,「宏翰兄,土城的生意還不夠嗎?」
名為王宏翰的男子,戴頂鴨舌帽,帽緣遮蓋他的雙眼,增添一些神祕感。他穿著寬鬆的大衣與過長的喇叭褲,手藏在袖子裡,鞋子藏在拖地的褲管裡,有點像是坐在地上的衣服展示架。
他身前還有幾道寫字的小木牌。
王宏翰笑的天真燦爛,「老樣子,你幫我,我幫你。霆鋒兄沒跟你一起嗎?」
「他在聊天。」洪傑蹲下,閱讀其中一張木牌上的字,「光線這麼暗,我怎麼看?嗯...『一公斤肉品換電池,生熟皆可,帶骨帶毒另議』。先別說你哪來的磅秤,全台北就只有你敢搶軍人。」
「『陽明山的軍人』。」王宏翰依舊保持笑容,「我的手就是磅秤,抓一個,一個準,要不打賭試試?」
洪傑沒理他,「我幫你生火吧?這麼『公平』的價格,不讓大家看到,太可惜了。」
「神秘感,神秘感。」王宏翰擺擺手,依然微笑,「 而且暗一點才好看到星星,今天的月亮很圓呢!」
「一年不見,你笑起來更欠揍,我偏偏又揍不下去。」洪傑說,「下次什麼時候來內湖?我有咖啡粉和消毒用的酒精,繃帶也還有剩,夠你在土城賺一筆。」
「酒精掉價囉,最近有人酒精大甩賣。」王宏翰說,「話說五分山怎麼回事啊?難不成人魚打過來了?」
洪傑回答一個,王宏翰問下一個,從海獸種類到分布,王宏翰無所不問。
「你幹嘛問?」洪傑反問,「蕭大帥又不搞雙面間諜,還是他當土皇帝當膩了?」
「就好奇咩~難得出大事,當然要關心啊!」
「是關心還是做生意?」
「前線才有好價格。」
「行,自己看著辦。」洪傑起身,「如果上校救到人,看是契約精神重要,還是人道主義重要?」
「好咧!」王宏翰跟著站起來,行一個滑稽的軍禮,連襪子都穿反,活脫像小丑。
「倒是比以前糊塗。」洪傑心想,但沒有說出口,只是揮揮手示意再見。
陳承醒來時,已經是隔天中午,看到鋒哥留下來的字條,要陳承好好休息養體力,留守營地幫其他人的忙。
遵照字條指示,陳承向第二連詢問,於是各種營地雜務接踵而來,洗衣搬貨傳訊跑腿等等等。
轉眼又到傍晚時刻。
只有洪傑、鋒哥、孫老師回來營地,他們傳訊給第二連,要求第二連第三排留守,第一二排前往五分山。
「有救到人嗎?」陳承問。
「不多,估計還有上百名。」洪傑說,「第一連今天掃蕩完飯店周圍,明天繼續往南。上校意志很堅定,他要救到每一個還活著的人。」
真麻煩。
但看到鋒哥凝重的神情,陳承心裡的抱怨,在嘴裡繞了一圈沒說出來。「有找到海獸上山的原因嗎?」陳承問。
「有請孫老師,」洪傑說,「他的發現。」
「利維坦回到基隆外海後,海獸們把每間飯店房間都攪翻天,」孫國行說,「包括沒有人住、也沒有食物的樓層。」
孫國行沒有繼續說下去,這是他與陳承之間的默契,陳承接話,「海獸在找東西......而且牠們還沒找到!不然利維坦不會在海上等。」
孫國行點頭,「上校猜五分山聚落可能偷藏了什麼,但沒有倖存者知道。」
接著四人又討論一會。洪傑從動機出發,揣測可能有家族窩藏利維坦的卵或幼仔,想要作威脅其他勢力的武器用途,洪傑稱他們為「偷蛋人」;
鋒哥覺得八大家族沒本事搞陰謀,應該是五分山在日常掃蕩海獸時,帶走某種東西惹到利維坦,才招致滅亡之禍;
「或許跟『人魚』有關。」鋒哥說,「大海屁事一堆,不是不可能。」
孫國行沒有提出猜測。認為可能性太多,甚至沒有釐清真正的問題。他需要更多觀察。
但內湖哨站的小隊,不具備在五分山地區獨自行動的火力。
「所以海獸知道他們在找什麼,但我們不知道,」陳承說,「如果我們跟蹤海獸的行動,觀察牠們的肢體語言呢?」
三位大人同時詫異。
「阿承不錯啊!」
「不愧是我的學生,好想法!」
「我覺得可以,第二連知道其他海獸的動向。」
陳承笑容燦爛,「我就說你們要帶上我!」
三位大人立即行動,從第二與三連的口中,拼湊出附近海獸的分布與移動方向,並依照危險程度,篩選適合跟蹤的隊伍。
自從五分山淪陷起,第三天早上,陳承一行人從六堵營地出發,前往東北沿岸的萬里區野柳,尾隨一支由八隻海狗、兩隻鐮螂、和兩隻扇尾蜥等組成的小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