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先遣
台北東北出海口的基隆,在人魚戰爭後,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建築物的事物,只有泡水的遺跡和岸邊的廢墟。
水道另一端的內湖,作為台北東邊靠山的行政區,內湖約有一半住宅建在山坡上,因此沒被九年前暴漲的海水淹沒,狀況更好,甚至有幾處房子僅僅是主人一去不回,內部裝設保存相當完善。
而兩者中間的汐止,屋子保存狀況也在兩者之間。雖然不少建築物有堪用的屋頂與牆壁,但只能達到遮風避雨的程度,長久定居是沒法的。
而所謂的汐止分哨,規模和設備都遠不及大湖分哨與故宮分哨,本質上只是位於山坡上、一棟倒塌民宅的地下室。汐止分哨更像倉庫或搜刮物的轉運站,而不是能住人的地方。
鋒哥抱出一紙箱的防護用具,包含手套、護目鏡、縫海狗皮的長褲、和背心。背心夾層裡塞磚頭、磚頭中間夾一本書,書裡面又摻許多小包裝的沙子。
鋒哥說是抵銷衝擊力,洪傑說是米其林輪胎人。
總之背心穿起來很厚很沉,像身前身後都背背包,陳承突然覺得當胖子也不容易。
其他搬上橡皮艇的物資,有三天份的罐頭、肉乾、瓶裝水,以及睡袋、帳棚、地圖,還有所有軍火,包含三把T91步槍、一把M1897霰彈槍、一架T75班用機槍、手榴彈、燃燒瓶、消防斧和開山刀等等,連陳承都分到一把PPQ半自動手槍和一個彈匣。
以及汐止分哨站的寶貝 ── 最後一罐柴油。
以前陳承想偷幾滴柴油來分解成分,被洪傑綁起來吊在懸樑上看大家吃晚餐,連孫老師也第一次反對他做實驗。
這回,鋒哥全部帶上了。
休息一會兒後,三人再度出發。
洪傑蹲坐在船頭,拿望遠鏡指揮方向,陳承居中戒備,鋒哥船尾操縱引擎。洪傑刻意避開海獸常出沒的地方,行船走走停停,嚇得陳承左右張望的頻率之高,像在一直搖頭。
沒辦法,今天遇到的海獸真的太多了,跟他今天以前遇到的總和更多。
「免驚。」
鋒哥用閩南話說別怕,與陳承兩眼平視,咧嘴大笑,大手扣緊陳承左肩。
陳承掙脫不開,一時間有些緊痛有些難受,但隨後他感到一股蠻力傳來,擴散到他全身,陳承突然渾身充滿力量。
鋒哥撓了撓陳承的鳥窩頭後,手指左側山巒,「那叫獅頭山,山腳下有幾間宮廟,之前經過的時候,我們都會過去拜拜,給土地公請安。」
土地公是華人文化中,民間信仰的地方保護神,起源自居民對大地的敬畏與感恩。土地公掌管當地起居的日常事務。儘管跟升官發財沒有太大關係,但若要祈求生活平安、居家順遂等,都得跟這位長居本地的大前輩打招呼問好。
船隻慢行,鋒哥一一指出水下的五堵車站與市區。提到以前的基隆河,宛如穿過鐵皮叢林的悠揚綠水,岸邊風光明媚,市政府還有設置河濱步道,假日常有市民在河邊騎腳踏車,從汐止一路騎到五堵的台鐵舊隧道。
提到舊隧道,洪傑也加入聊天。台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由日本殖民五十年。儘管日本人出於殖民考慮而開發台灣,前幾年的血腥鎮壓令人髮指,但後續確實打下一些近代社會的基礎,包括所謂的台鐵舊隧道,便是日本人蓋的鐵路。
在日本人之前,依時間倒敘,還有清朝、明朝、西班牙人與荷蘭人等各勢力的進駐。他們依序帶動台灣當地的發展,吸引中國沿海省份的人民渡海前來。
洪傑繼續說,「從17世紀開始,大量漢人移民台灣,免不了跟原住民搶地。基隆河兩邊都是山,當年漢人在河谷蓋一道道土牆,從臺北盆地,一路往東北蓋,蓋到基隆河的出海口,趕走當地原住民,所以這理才叫五堵、六堵、七堵,『堵』就是土牆的意思。」
「物競天擇。」陳承說。「誰叫原住民打不過漢人。」
「九年前,我們人類也在這一帶建立一層層防線。」洪傑說,「風水輪流轉。」
行經六堵工業區,水道南側似乎有海獸活動,洪傑指示鋒哥駛離街道水路,貼緊左側的山坡沿岸。
儘管如此,陳承一行人仍舊遇到零星海獸,與牠們追趕的兩位五分山倖存者。
不過已經嚇不倒陳承了。歷經剛剛那場戰鬥,他很確定海狗只能對付一般人,在鋒哥與洪傑面前,只要沒有意外,都是沒有懸念的被屠殺。
倖存者的話語充滿驚恐,隻字片語中透露零星情報:更多種海獸,沒有人魚,以及不嚴密的包圍網。
他們說不嚴密,但一路上也就遇到他們倆個,陳承心裡有底。
鋒哥給他們一些食物與水之後,指引他們上山方向,前往陽明山避難,內湖哨站的三人則繼續東行。
不同於內湖汐止,六堵一帶住宅破爛不堪,到處都是破洞與彈坑,連一面完整的牆都找不到,散落的瓦礫堆佔據水路巷道、傾倒的公寓壓在旁邊的建物上,沿岸還有許多焦黑的路面 ──── 想必大火燒過。
這裡曾是戰區。
「第五次大登陸,我駐守在那棟透天厝。」鋒哥指著一處磚頭堆。透天厝是台灣的獨棟樓房,占地小但多三到五層樓,適合一家人居住。「裡面有對母子堅持不走,要跟我們守。當晚我們被突襲,死的...是那對母子,海狗不找我們大男人,專挑女人小孩下手。他媽畜牲。
有看到那棟樓往一角倒嗎?土仔搞的,就是你橋上看到的土鉤。他們吐強酸,專門搞垮地基,我們好幾次都得去地下室打牠們。
一開始長官叫我們挖壕溝,屁用沒有,根本挖自己墳墓,水泥地才安全,你不知道畜牲會從哪裡冒出來。」
鋒哥再指倒地的人行道燈,「一盞燈,往往就是好幾條人命,畜牲鼻子都靈的很,常挑晚上打過來,爬的、飄的、鑽地的,甚麼都有,根本沒所謂安全的地方,你一整晚都得醒著,白天才能補眠。」
「沒有熱感應或夜視鏡?」陳承問。
「感他媽,」鋒哥淬一口痰,「好東西哪輪的到我們用,上面除了叫我們用人命填,還會幹啥?廢物政府。」
「高科技材料有限。」洪傑補充,「所以只用在總統辦事處跟司令部。」
鋒哥又飆好幾句國罵,那種陳承壓根子沒聽過的,真正道地的台灣話。他罵完軍隊上層罵政府,罵完政府罵政黨,罵完政黨罵......
沒,他罵不完。
鋒哥罵膩了,轉口又說起戰爭往事:
放屁魚製造大量煙霧,煙霧除了不透光,還含興奮劑,誘使其他畜牲狂暴,據說戰後國外還有人養來做毒品;
盾蝸結合麟角蝸牛的基因與三角龍設計的頭骨,常常站第一排消耗人類子彈,幸好鋒哥他們想到蓋火牆,海獸天性怕火,蝸牛又走得慢,會給火牆烤成肉乾;
水蜂只比蚊子大點,但特別會鑽門縫牆縫來叮人,叮到的痛不欲生,那慘叫就算隔一棟樓都聽得到;
毒鑽子跟蚯蚓一樣大,會鑽進被窩或襪子的縫隙咬人,毒性很高,被毒死的人,屍體還會飄散毒氣,只能燒掉了事;
火蟲圓滾滾的,身體裡滿是油脂,會自己發熱發火,常趁戰鬥中,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到彈藥庫和民宅引發火災。雖然火蟲本體對人類無害,但造成的損失比上面幾種都大。
「人魚呢?」陳承問。
鋒哥一瞬間握緊右拳,表情猙獰,隨後消散,放鬆聳高的肩膀,魁武的身形顯得有些落寞,那左上臂的殘肢更顯脆弱。
「不該問的。」陳承心想。
「海婊子......是怪物。」鋒哥嘆氣,「牠們變形成我們的樣子,偷我們的東西用,躲在畜牲的後面指揮。你得先殺死幾十幾百隻畜牲,才可能遇到一隻海婊子。
我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子彈已經打光了。那怪物動作太快,直接衝到我面前,捏碎我的左手,還好後面部隊及時支援,一整排的人掃射,把牠打成蜂窩。」
「抱歉。」
鋒哥擺擺手,「犧牲很正常,重點是你不能怕,活用你的工具,腦袋保持冷靜,就當作老天給你的考驗。海婊子當年登陸七次,都沒打垮我們,這是我們台灣人的驕傲。」
「嗯!」陳承用力點頭,一時間感到自己熱血翻騰。
不能害怕海獸和人魚!
冷靜思考就能贏!
身為人類,真是太好了。
「各位,我們靠近五分山聚落的六堵分哨。」洪傑打岔,「大家戒備,我沒看到五分山的守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