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匯報
翼手龍再度扯開牠難聽的喉嚨,海獸們後撤下山,陽明山的援軍也沒深入追趕,開始打掃戰場。
根據鋒哥打聽,東北岸的巡邏隊,在早上發現外海有不尋常的海獸聚集,且包含翼手龍等戰爭時期才出現的物種。
缺乏詳細情報的狀況下,上校果斷要求陽明山全軍出動,三個連隊急行軍,前往金山、萬里、七堵等三區,保護陽明山東北方外圍。
其中實力最強的第一連,前往與五分山聚落交壤的六堵分哨,碰巧趕上。
洪傑聽令先行離去,留下鋒哥照顧陳承。
陳承看著海獸們被援軍驅趕下山,感覺恍如隔世。
十幾分鐘前,這裡是荒廢已久的戰爭遺址;幾分鐘前,他跟洪傑和鋒哥在死戰;現在,老兵們散開掃蕩戰場,補槍中傷或裝死的海獸,而自己剛從一句溫熱的海狗屍體下,找到剛剛衝動時扔出去的手槍。
與其說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不如說是懷疑做夢的不真實感。
「早上公寓裡打海狗,接著高架橋上和鋒哥匯合。」陳承細數今日種種,「開船一路開到六堵,逃上山後大戰,然後...太陽還沒下山?!
我的老天!今天能不能快點結束?」
「阿承,過來。」鋒哥朝陳承揮手,接著叫他掀開衣服。原來鋒哥跟他的熟人,要到小罐消毒水塗抹傷口。
「洪傑真他媽瘋子,我得跟上校報告。」鋒哥一邊說,一邊撕下自己背心的內襯,當繃帶纏繞陳承的腰,「你剛不該留下來。」
「但我們都活下來了。」陳承說。
「哼,狗屎運。」鋒哥說,「每次這樣搞,遲早會出事。」
陳承不可置否,他總覺得洪傑有自己的心思。
「對了,」陳承問,「以前你們打仗,都要跟這麼多海獸打嗎?」
「不用擔心,戰爭早結束了。只要沒海婊子在,畜牲來幾隻殺幾隻。」鋒哥完成包紮,拍拍陳承的肩膀。「趕快搞定五分山的事情,我們就回內湖,明天睡到飽。
走,我們去找上校。」
援軍隊伍向下,陳承與鋒哥向上,兩人與眾多士兵擦肩而過。
士兵們掛滿戰爭的痕跡 :褪色的迷彩服,缺手跛腳,或甚至瞎一眼的,他們動作一板一眼,打掃戰場好似在後院散步,神情泰然,甚至麻木,好似一切理所當然、再熟悉不過。
但當他們留意到自己 ── 一名十歲小孩 ── 出現在滿地屍野的戰場,他們的臉上總會浮現表情。
有人問起他的名字,有人過來關心他身上的傷口,也有人來摸摸他的頭髮,說希望自己孫子孫女能跟他一樣了不起。
陳承五味雜陳,他平時最討厭大人摸他的頭,也討厭其他陌生人指指點點,總像在背地裡說壞話。
但當他們靠近陳承時,陳承能看到他們回溫,回復身為人的溫度。
「今天不計較了。」陳承被摸頭時心想,「他們不容易。」
路往上走,經過的士兵們漸漸不再搭話;路更往上走,他們更多眼神示意,點頭微笑。
隊伍盡頭,陳承見到一名年輕的聯絡兵跌跌撞撞,跑在他們前面。陳承懷疑他是不是今天剛學會走路,因為他踩到鞋帶又踩到樹根,肉眼可見的緊張,連滾帶爬到長官們面前,行東倒西歪的軍禮。
聯絡兵年紀約莫十五六歲,只比陳承高一個頭,迷彩軍裝在他身上格外蓬鬆,陳承祈禱自己五年後,不會長成這副模樣。
至於他周圍的其他長官,各個身材壯碩,像環繞他的山脈,尤其位於正中間的上校,堪比山脈的主峰,頂天立地。
上校的臉型方正,軍裝端正,站姿立正,氣場自帶稜角與形狀;還聯絡兵的敬禮,他右手五指併攏、手掌伸平至眉梢,動作像用尺刻量般的精準筆直,舉止間流露出的秩序與傳統。
上校承載著年輕人沒有經歷過的歲月。
「第二連和第三連還沒到指定位置?」上校問。
「是..是......」年輕小夥子被上校一問,低著頭大口吸氣,不敢直視上校眼睛,憋住幾口話後,才繼續說。「第二連遭遇大批海獸,正在緩慢推進。第三連...迷路了。」
「叫他們五點到,」上校說,「不然脫掉制服,滾去種田。」
「是,長官。」
聯絡兵離開後,上校點名洪傑上前報告。
洪傑行禮同樣標準,接著回報今早所有遭遇,並結合自己的分析:
1. 沒有見到任何落單海獸出現,加上海獸隊伍以台北最常見的海狗為主,推測利維坦徵招附近海獸作為主力。
2. 出現多年未見的戰爭用海獸,且海獸間沒有互相捕食,以及自身今早遭遇遭遇海狗,推斷五分山的淪陷,不是因為繁殖期的海獸潮等生物習性,是帶有戰略目的的戰爭行為。
3. 越靠近五分山或外海,海獸數量越多,但牠們沒有往內陸移動的跡象,推測不會危害陽明山。
4. 海獸隊伍組成混亂,採取戰爭早期,不怕死的消耗打法;並且利維坦親自用身體撞擊建築,兩者均不符合已知的人魚指揮風格,推測海獸軍隊由利維坦、而非人魚主導。
洪傑結論:利維坦的戰略目標和五分山有關,並且尚未達成。
「所以五分山聚落淪陷了?」上校問。
「是。」
「有沒有見到其他倖存的人?」
「兩個,他們有辦法自己上陽明山。」
「根據現場判斷,還有沒有人活著?」
洪傑嘆氣,「海獸的指揮很粗糙,我估計牠們沒有徹底包圍五分山,我們過來路上,也確實遇到倖存者。
如果海獸從基隆上岸的話,應該有不少五分山的人往南跑。」
閉眼,睜開眼,上校在一吸一吐之間,做出判斷。
他命令第一連就地修整、準備船隻,一小時後橫渡六堵,前往五分山搜索倖存者。
各個軍官接受命令離去後,上校接著問洪傑,「聽說你讓你的隊伍,陷入危險?」
和剛剛交談不同,上校語氣不再冰冷,他的語氣熾烈如火。
「我希望私下解釋。」洪傑說。
「這裡說。」
「事關全局,必須私下說。」
上校瞇眼俯視,洪傑抬頭對看。
洪傑沒有退讓。
兩人僵持。
洪傑依舊沒有退讓。
「跟我來。」上校說。
洪傑與上校倆人到遠處商談,留陳承和鋒哥在原地。兩人說話小聲,陳承沒聽到內容,只看出上校那生動的困惑,演出陳承第一次看到文言文的模樣 ── 明明都是中文,為什麼會看不懂?
沒多久,上校拍一拍身旁石頭的灰塵,示意陳承鋒哥來坐,似乎他們兩個已經解決分歧。
洪傑繼續三七步風格的坐姿;鋒哥很禮貌地婉拒長官,站在旁邊稍息;陳承則應上校指示,坐離他最近的位置。
「謝謝徐伯伯。」陳承小聲地說,腦中浮現上校訓話聯絡兵和洪傑的模樣。
洪傑開口,「總之,我驗證一部分的猜測。」
「我姑且接受你的說詞,但沒有第二次。」上校說完,轉頭檢查陳承身上的傷口。
他先誇獎陳承勇敢,再讚賞霆鋒處理用心。
「還好阿承是我們的福星。」上校說話時,撓陳承的頭,「現在的孩子,都是寶啊。」
福星?
陳承納悶,沒有人這樣叫過他。陳承眼角餘光留意到洪傑沒有反應,看來新稱呼對洪傑不是新鮮事。
「他們剛在偷偷討論什麼?」陳承心想,但思緒又隨即飄回徐伯伯的笑容上。
陳承心裡暖中帶酸。
如果說皺紋是時間吹過身體泛起的漣漪,那麼徐伯伯寬闊的額頭,便像柏油路上的水窪,承載人們來往的紛擾,與鞋底下的污泥。他的頭髮末端盡顯灰白,方正的臉龐終究給時間磨平稜角,還有那汗水浸透的衣領。
徐伯伯年紀不小了。但一大早就隨隊趕來這裡。
上校看著陳承發楞的神情,笑容燦爛,「難得出來活動筋骨,不然整天開會,屁股都要長痔瘡啦。」
「怕是你回去還得開更多會。」洪傑說,「煤礦協議沒了,下個月怎麼選?」
「欸,別說選舉,晦氣。」上校擺手,「救人要緊,救完再說。」
「救人麻煩,救到人更麻煩。」洪傑說,「民政部和人事部肯定不歡迎難民。」
「還是得救,不然心就散了。大家願意跟隨我,多少想當好人。」上校拍洪傑的肩膀說,「這人世間,還是值得我們奮鬥。」
洪傑有些詫異,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霆鋒呢?」上校話鋒一轉,「我們該不該救?」
霆鋒立正回話,「救,我們應該去救。」
陳承莞爾,鋒哥跟徐伯伯講話,總是這樣。
「那你也該叫第二連和第三連去。」洪傑說,「第一連可是你的鐵桿子,況且,當初打過仗的,不多了。」
「誰叫第三連連長的舅舅,主掌人事部呢?能迷路也是本事。」上校說,「而且戰爭,年輕人應付不來。」
「他們應付得來。」洪傑說。
「那得死多少人?」
「難免有犧牲。」
「戰爭是我們這一代的事,」上校說,「他們應該拿鋤頭,而不是槍。」
「如果沒有土城那批人的話?」洪傑問。
「如果沒有土城那批人的話。」上校嘆氣,「沒有三方平衡,遲早得打,能拖幾年是幾年。媽的,怎麼會這樣?五分山真的沒了?」
「真的。」
「霸主級的海獸,不是不挑釁就沒事嗎?」
洪傑聳肩,「可能五分山有白癡去挑釁?」
「當年『大械鬥』,也沒一天死這麼多人。唉,台灣還有未來嗎?」上校搖頭,「怎麼會是霸主?指揮特化型的利維坦,不都在大西洋戰場嗎?」
「這麼大的怪物,我們當初怎麼打贏?」陳承問。
洪傑回答簡單扼要,「核彈。」
上校話鋒一轉,「洪傑,高霆鋒,我有任務指派給你們。」
「能帶上陳承嗎?」洪傑問。
「阿承,你願意去嗎?」上校轉頭看向陳承,注視他的眼睛說,「回去休息也是好選擇。雖然你表現很出色,但任務很危險。」
「我當然要去。」陳承說。
「好...好吧,好,不愧是我們的福星。」上校說,「我要求內湖哨站,盡偵查與巡守的義務,與大部隊分開行動,在五天之內,查明利維坦攻擊五分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