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詩〈我輩的雨〉來源考，與周作人、柳田國男。
2022年10月10日，我寫了一篇短文：
下了好幾天的雨。我也就來說說最近閱讀，關於雨的一件小事。木心有一首詩〈我輩的雨〉，我非常喜歡，在木心眾多作品中，這首詩讀起來，氣質特別不一樣。但在我印象中，木心並沒有旅日的經驗，難道單憑閱讀與想像，可以創作出這麼富有細節，結構又如此流轉的作品？我雖困惑，但並沒有繼續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輩的雨◎木心
答柳田國男君
驛夫用了清晨的聲音
連連喚著，車輪轉著
一路全無記憶的站名
可知還未行近三原絲崎
揭高簾子，隔著三町路
暗綠的山林顯然茂密了
下著像我們小時候的雨
長長直直銀灰的，畫也畫得出
說雨也有朝代未免可笑
實在因為山圍著，又沒風
在東京等地見不到的呵
木柵外，兩片田塍
再過去是中等模樣的農家
板廊上三個小孩
顯出玩夠了的神色
坐著，看這邊的火車
火車過後看什麼呢
我的老家是小茅草頂房子
杉樹皮作屋檐，板廊很高
高了，說對小孩有危險
用渾圓的粗竹做扶欄
又將竹水霤挂在外檐下
看雨的樂趣不就減少了嗎
直到那年份，普通人家
屋檐下都沒有竹霤的
泥地面水滴成窪，排列著
靜等，雨一來都是小池潭
細的沙磧濺聚在旁邊
我們那時候以為水泡便叫檐霤
下雨的日子，村裡走走，都唱
檐霤呀，做新娘吧
衣櫥梳箱買給你啦
小孩見兩個水泡挨在一起
就這樣凝視著，唱著
一個水泡忽然破滅
小些是新娘，新郎大些
下雨日子伏在板廊的欄干上
我們唱，許多新娘新郎破滅
許許多多水泡泛起，挨近
銀灰的長長直直的雨畫也畫得出
山圍著，又沒風，我們年紀小
1989
收於詩集《巴瓏》
前陣子偶然看了周作人的散文集《苦竹雜記》，裡面有一篇〈幼小者之聲〉，寫的是周作人在日本搜羅到了民俗學者柳田國男的書《幼小者之聲》。
周作人在〈幼小者之聲〉這篇文章提到，他非常喜歡柳田國男《幼小者之聲》這本集子收錄的第三篇文章：〈阿衫是誰生的〉，且看內文：
第三篇題曰「阿杉是誰生的」（Osugi tareno ko？寫漢字可云阿杉誰之子，但白話中兒子一語只作男性用，這裡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適用，只好改寫如上文。）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讀了覺得很有意思。其首兩節云：
「驛夫用了清晨的聲音連連叫喚著走著，這卻是記憶全無的車站名字。一定還是備後地方，因為三原絲崎尚未到著。揭起睡車的窗簾來看，隔著三町路的對面有一個稍高的山林，在村裡正下著像我們小時候的那樣的雨。說雨也有時代未免有點可笑，實在因為有山圍著沒有風的緣故吧，這是長而且直的，在東京等處見不到的那種雨。
「木柵外邊有兩片田地，再過去是一所中等模樣的農家，正對這邊建立著。板廊上有兩個小孩，臉上顯出玩耍夠了的神氣，坐著看這邊的火車。在往學校之前有叫人厭倦地那麽長閒時間的少年們真是有福了。火車開走以後，他們看了什麽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樣消遣呢？
「我的老家本來是小小的茅草頂的房子，屋檐是用杉樹皮蓋成的。板廊太高了，說是於小孩有危險，第一為我而舉辦的工事是粗的兩枝竹扶欄，同時又將一種所謂竹水溜掛在外面的檐下，所以看雨的快樂就減少一點了。
「直到那時候，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沒有竹水溜的，因此檐前的地上卻有檐溜的窟窿整排的列著。雨一下來，那裡立刻成為盆樣的小池，雨再下得大一點，水便連作一片的在動。細的沙石都聚到這周圍來。我們那時以為這在水面左右浮動的水泡就叫作檐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檐溜呀，做新娘吧！
「在下雨的日子到村裡走走，就可以聽見各處人家都唱這樣的歌詞：
檐溜呀，做新娘吧！
買了衣櫥板箱給你。
小孩看了大小種種的水泡回轉動著，有時兩個挨在一起，便這樣唱著賞玩。凝了神看著的時候，一個水泡忽然拍地消滅了，心裡覺得非常惋惜，這種記憶在我還是幽微地存在。這是連笑的人也沒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這恐怕是始於遙遠的古昔之傳統的詩趣吧。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後這就窣地斷掉了，於是下一代的國民就接受不著而完了。這不獨是那檐溜做新娘的歷史而已。」
這文章裡很含著惆悵，不只是學問上的民俗學者的關心，怕資料要消沒了，實在是充滿著人情，讀了令人也同樣地覺得惘然。
啊啊！原來木心是以周作人的翻譯為底本，轉成詩歌的方式，「回應」了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這篇哀惋動人的文章。
〈我輩的雨〉繫年1989年，初步來看，我確實認為木心的詩是來自於周作人的文章，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木心是直接閱讀柳田國男的原文，或是，兩者皆看過。
我手邊有《巴瓏》這本詩集，木心很多詩後面都有備註以交代創作的緣由，例如收錄在詩集《西班牙三棵樹》的〈啊 米沙〉，後記寫道：「此七章，皆以杜斯妥也夫斯基在西伯利亞的信為藍本，謹加整飭。」，我亦有閱讀過杜斯妥也夫斯基這批信件，也確實如木心所述。
但〈我輩的雨〉並沒有，要釐清這個問題，唯有找到原文，加以對照了。
此刻是2025年1月，兩年多前，我的文章僅僅就寫到這裡，因為柳田國男的《幼小者之聲》並沒有中譯版，加上我不懂日文，一直沒有在網路上好好搜羅。
上個月底到東京旅遊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件事情，還真的讓我在新宿的紀伊國屋書店找到《幼小者之聲》，興致勃勃地買下後，回到宿處一翻，竟然沒有收錄〈阿杉是誰生的〉這一篇，才恍然大悟，周作人的《苦竹雜記》出版於1935年，柳田國男的〈阿杉是誰生的〉發表於1919年。
周作人手上的版本，是近百年前的版本了！
找舊書，應該上圖書館才對，於是我搜尋《幼小者之聲》（小さき者の声）的藏書，發現日本的圖書館大多都有，但適逢日本新年的假期，圖書館並沒有開放，同時我也想，出來旅遊，不要太執著於這種事情，書又不會不見，會不見的，可能是我的三分鐘熱度。
說不要太執著，也是因為我在搜尋中，發現中研院民族所的圖書館有藏書，於是回國後，我跑了一趟南港，殊不知，查詢系統明明顯示在架上，卻找不到這本書，館員也覺得很奇怪，這本書並沒有被外借的紀錄，只能留下我的聯絡方式，說找到會通知我。
我之前便有設想過，單本書若找不到，就往全集下手，剛好民族所圖書館有日本筑摩書房出的柳田國男全集，我也就順利地在第二十卷，找到〈阿杉是誰生的〉（お杉たれの子）這一篇文章，一償我擱置好久的宿願。
這篇文章，沒有中譯版，網路上也找不到日文原文，AI照片轉文字的功能又錯誤繁多，我只好以我忘得差不多的五十音，一字一字地校正、KEY IN成文。
我這麼做，除了提供給喜歡木心的讀者，一扇閱讀木心的小風景；柳田國男的文章，亦值得分享，自己雖然只能含含糊糊地讀譯文，卻也能感受周作人在文章後面說的：「柳田的作品裡有學問，有思想，有文章，合文人學者之長。」
お杉たれの子（旅中小片）寫於1919年7月
驛夫が朝の聲で頻るに喚んであるくが、まるで記憶に無い停車場の名である。備後の中には遠ひない、まだ三原系崎には來ないから、寢臺車の窓掛を揚けげて見ると三町ほど向ふに小高い岡の林があつて、里には今私たちの子供の時のやうな雨が降つて居るあ。雨に時代があると言へばをかしいが、山が取圍んで居て風の無い為であらう。長い眞直ぐな、東京などでは見られぬ雨である。木柵のすぐ外に二つほど畠があつて、其向ふに中ぐらゐの農家が一軒、此方に面して建つて居る。其緣側には子供が二人、もうよつぽど遊んだやうな顏をして、坐つて我々の汽車を見て居る。學校へ行く前に、退屈するほどの時間があつたる少年は幸福な者だ。
汽車が出てしまったら何を見て遊ぶであらうか。日曜などに雨が降つたらどうして暮すことだらうか。私の家なども元は小さな萱葺きで、庇は杉の皮で葺いてあった。縁が高くて子供にあぶないと云ふので、生まれて始めて私の為に工事が行はれたのは、大い二本の竹の手摺であつたが、ちやうど同じ頃に竹の樋と云ふものが表の軒に掛けられて、雨を見る楽みが些し減少した。其時分までは大抵の家の庇には樋が無く、其代りに軒の下に雨垂（あまだれ）の窪みが列なつて居た。雨が降ると直ぐにそこが盆ほどの小池になり、少し大降りの日には水が一續きになつて動く。細かな砂などが周圍に寄つて來る。その水面に左右して居る水の泡を雨垂と謂ふものだと我々は思つて居た。「あまだれよ、嫁入せい」と、どこの家の子供でも皆唱へた。「雨垂よ嫁入せい、簞笥に長持買うてやろ」と云ふ文句は、雨の日に村をあるくと、諸處の家から聞えたものである。大小さまぐの雨水の泡が、廻り動いて折々は二つ一緒になるのを、斯う唱へて賞翫したのである。
じつと見て居ると一つの雨垂の、何かの拍子にはつと消えたりする時は、惜しいと云ふやうな感じがした記憶が、自分などにも幽かにある。笑ふ人も無いほど小さな話であるが、恐らくは遠い昔に始まつた。獨りかの雨垂の嫁入のみの歷史では無い。
（以上為周作人翻譯的部分，為了不影響閱讀，後三段及翻譯，我放在文末後記。）
在我取得日文原文並且以翻譯軟體實際操作之下，證實了很難得出像周作人的翻譯，雖然意思相通，但感覺就是不一樣，周作人的翻譯確實很帶詩意，如此，也幾乎可以論定，木心創作的素材，來自周作人的翻譯，而非自己的翻譯。
木心透過「答柳田國男君」給出了閱讀〈我輩的雨〉的線索，這是一首他透過「周作人對柳田國男的閱讀」，遙應柳田國男的詩，這種「創作」的方式，一時令我神往，是因為木心在原本的框架內，又轉出了新的詩意，這才夠構成了「答」：試著給出一個答案，不然駑鈍如我，換我寫，就只能「喊柳田國男君」了。
我尤喜歡最後一段：
我們唱，許多新娘新郎破滅
許許多多水泡泛起，挨近
銀灰的長長直直的雨畫也畫得出
山圍著，又沒風，我們年紀小
〈阿杉是誰生的〉（お杉たれの子）這篇文章，作為一個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意旨是：在快速現代化的生活方式之下，許多鄉野的、童趣的東西，都漸漸消逝了。周作人更近一步地說，這些是遭人漠視的「詩趣」。
但木心的詩，我讀到的卻是一種惘然，童年本身也很感傷，只是年紀小，不知道怎麼描繪這份感傷，雖然雨畫也畫得出，但雨變成的水泡、水泡暗示的，一次又一次的破滅呢？
後記
後三段就沒有周作人的翻譯可參酌了，我使用兩套AI跟GOOGLE翻譯，在交叉比對之下，雖然我不懂日文，但勉強仍算是一份可讀的資料，請方家見諒，原文及翻譯如下：
親が忙しい仕事に紛れて忘れてしまはうとする昔を、子供に由つて新たに感じ直すことは随分多い。學校へは遺らず、野山へ連れて出た時代の日本人が、本よりも記録よりも更に忠實な歷史であり、石斧や匂玉よりも一段と確かな遺物であつたとは、是亦我々の會て發見せざりし眞實である。此春も子供と一緒に郊外へ出た時に、土筆を採りながら圖らず話し出した事であつた。自分等の在所では土筆をばホウシと呼んで居た。ホウシは能の狂言のカナ法師などの法師で、即ち子供と云ふことである。之に對してその青い莖の杉菜のことを、オスギと稱へて居た。よく村の兒の唱へる文句に、
ホウシ誰の子、オスギの子
オスギ誰の子、ホウシの子
と言つたのは、単純なる植物學の知識のみでは無かつた。南海の島々に掛けて弘く行はれる人の始の話、さては世中立替への大洪水の後に、親と子とが共に棲んで終に子孫を増殖したと云ふ話、一方には變轉して櫻陰比事の名裁判官の智慧を語り傳へた物語も、考へて見れば是と關係があつた。八丈の島などでは島人の始祖をタナバと云ふ孕み女にかけて、あまりもに當世の風教と隔絕したロ碑を恠しむばかりであるが、是とて大昔のオシリス神話の末の末で無いかとは、今ばかりの學問で誰が之を斷定し得よう。自然の觀察にかけては、暇の多かつた昔の人の方が確かに優れて居た。ホウシとお杉とが互に親となり合つたと云ふ一見無理な文句も。何千年の昔から、我々人間を安心させた一つの哲理であつたとすれば、幽かながらも遺つて居るのは尊い。
私の考は汽車よりも早く走って居た。三つになるうちの女の兒がいつも歌ふ舌切雀の唱歌などは、伸び縮みの不自然な西洋節であるけれども、あの中の一句だけ、「來年の、春は」と云ふ文句だけには、何か知らぬ一種のペソスがあると思ったら、あれも日本の子供らが久しい間、正月には道祖神の辻祭に、十月には下元の名残の亥子の晩などに、神を送らんとして唱へて居た歌の思想が、暗々裡にもみ上げの短い作曲家に影響したものであった。暑寒陰陽の往來を以て、年に一た神あつて來り訪ふものとし、古い神には別を惜しむ眞似をして、行掛けに亂暴をせぬやうに、所謂慟哭（ラメンテーション）の形を以て之を送つたものが、終には黄泉界の宗教的の信念を作上げたとするならば、斯んなたわいも無い幼稚園の歌にも、汲めば汲まれる大きな歷史の泉があることを感ぜずには居られぬ。我々の輪廻の思想もやはり亦、一箇のナルシス神話ではあるまいか。歸らぬものを追ひ、消えるものを惜しむのを笑ひ嘲らうとする人たちが、自分等ばかりの獨合點で、ホウシがお杉の父となる未來を、否定せんとするのはをかしいと思ふ。此汽車なども同じことで、會で西へ往つたが故に、今は又東に向つて走つて居るのである。
父母在忙碌的工作中逐漸淡忘的往事，常常會因為孩子而重新喚起感受。那個不送孩子去學校，而是帶他們到山野間的時代的日本人，比書本和記錄更忠實地展現了歷史，比石斧和香玉更確實地留下了遺物，這也是我們從前未曾發現的事實。今年春天，我和孩子一起到郊外時，在採摘土筆時不經意談起的事。在我們那地方，把土筆叫做「法師」。法師是能劇狂言中的假名法師等的法師，也就是孩子的意思。與之相對，那綠色莖的杉菜被稱為「お杉」（阿杉）。村裡孩子常唱的歌謠：
法師是誰的孩子，阿杉的孩子
阿杉是誰的孩子，法師的孩子
這不僅僅是簡單的植物學知識。從南海諸島廣泛流傳的人類起源故事，到世界大變遷後的大洪水，父子共同生活最終繁衍後代的傳說，另一方面演變成櫻陰比事（日本古典小說）中智慧法官的故事，仔細想來都與此有關。在八丈島等地，島民將始祖追溯到名為丹梛婆的孕婦，這與當今的風教格格不入的傳說令人驚訝，但這是否也是古老的奧西里斯神話的延續，憑現今的學問誰又能斷定呢。在觀察自然方面，有著充裕時間的古人確實比我們優秀。法師和阿杉互為父母這看似不合理的說法，如果是從幾千年前就讓我們人類感到安心的一種哲理，那麼即使模糊地流傳下來也是珍貴的。
我的思緒比火車跑得還快。三歲的女兒常唱的舌切雀（日本童話）童謠，雖然是不自然延展的西洋曲調，但其中「明年的春天」這句話卻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哀愁。後來才知道，這是日本孩子們長期以來在正月道祖神的路祭，以及十月下元節最後的亥子之夜，在送神時所唱的歌謠思想，不知不覺影響了那位留著短髮的作曲家。如果說通過寒暑陰陽的往來，認為每年都有神明來訪，對舊神依依不捨，為避免臨行時的粗野而以所謂哀悼的形式送別，最終形成了黃泉界的宗教信念，那麼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幼稚園歌曲中，也能感受到取之不盡的巨大歷史之泉。我們的輪迴思想是否也是一個納西瑟斯神話呢？那些嘲笑追逐已逝之物、惋惜消逝之物的人們，憑著自己的一廂情願，否定法師成為小杉之父的未來，我覺得很可笑。這列火車也是一樣，正因為曾往西行，現在才又向東奔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