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礦場密道中,上官禦與花無蹤混在部隊裡許久,每隔幾個時辰便會歇息幾次,大部隊的馬匹與人員在這遼闊卻陰暗的地底行軍,難免多有摩擦,但都是無傷大雅的事,影響不了整體行軍速度。
本來他們並不在意兵卒們的爭執,可後來卻發現有古怪的地方。
有摩擦的,幾乎都是偶數的部隊,而且都為了一點小事爭吵。
例如誰吃的飯多了一點,誰的配給少了一些等等…莫名其妙的玩意。
非常不像軍人會有的爭執,根本像小孩子在鬧脾氣。
難道是在地底的沉悶讓他們特別暴躁嗎?那怎麼奇數部隊沒事呢?
「侯爺,您的人似乎非常焦躁,是不是吳某安排的行程讓他們不適應?要不要讓吳某的隊伍配合他們?」吳煥夷在不遠處,雲淡風輕的問。
他不說還好,這一提便刺激到林耀祖的好勝心,他本來就暴躁的脾氣哪裡經得住這種綿裡帶針的話,當即連聲喝罵,要以更兇的氣勢使人屈服。
「不適應」?!「配合」?!這意思是,他沒管好部屬?!這是說自己的人,受訓程度沒有他的人高?!跟不上他的預定?!豈有此理!
受到斥責後,部隊安靜是安靜了,氣氛卻變得更加緊繃。
在這種地方、大家都在暗自較勁的時候,這種高壓處置,極大可能會讓矛頭轉向自己,但林耀祖卻毫無所覺。
上官禦親耳聽到旁邊的士兵小聲嘀咕幾句牢騷,微不可查的搖頭。
聽聞林家人擅長帶兵,這傳言不太牢靠啊…而且他有這麼暴躁嗎?似乎跟印象裡不太一樣啊…難道他也被氣氛感染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隨意攪動碗裡的粥嚐了一口,便停止動作。
花無蹤發現上官禦的異狀,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含著粥卻不吞下。
上官禦拿著湯匙的手指敲了兩下,隨即找藉口離席。
花無蹤趁旁人沒注意打翻碗,裝作要去清理,跟了過去。
「粥裡被加了會讓人容易情緒躁進的草藥,不是毒物,但少吃為妙。」上官禦在花無蹤旁邊,用氣音小聲說道。
「為什麼?誰幹的?」花無蹤不解的問。
「…我猜,可能要讓林耀祖的威望下降…而且很高機率他吃的東西裡也有這樣的草藥,吳煥夷這廝,早已開始布局準備暗中捅他一刀了吧。」上官禦瞥了眼遠處仍舊與林耀祖談笑風生,氣定神閒的做「軍師」職務的吳煥夷,又看看部隊的配置,心裡越加肯定自己的臆測。
據他先前所言,這部隊除去黑狐等人不提,肯定分為兩派人。
吳林二人各出一半人馬,沒受到草藥影響,頭盔上有個黑色小叉叉的奇數部隊,沒有意外的話應是吳煥夷的人,他假意讓部隊與部隊交錯排置,表面上大概是以能互相幫助為由,說服林耀祖相信他的「臣服之心」,真實的意圖雖尚未證實,但如果他沒想錯,吳煥夷應是想在「最佳時機」夾殺林耀祖的人,為此他還刻意在飲食裡加料,讓偶數部隊的人與林耀祖間有所嫌隙,以上官禦所見,這絕非不可能。
這一串冗長又尚未證實的推論,他沒辦法在此時詳細解釋,畢竟周圍都是敵人,過多接觸很引人注意,黑狐等人也在附近走動,需得再三防備。
幸好花無蹤即使推論不出這些,也知道現在沒有餘裕多講,只點頭表示明白,若無其事的混回部隊裡,不與上官禦同時歸隊以表現得更自然。
…但他即使幾乎沒吃下草藥,但還是煩躁得很想直接衝去幹掉他們啊!
這樣拖拖拉拉的行動還得撐到什麼時候!悶死了!
花無蹤強忍情緒,忿忿不平的瞥向附近的兩個罪魁禍首,要不是他們想造反,哪裡需要搞這些五四三!自己又何必在這種鬼地方待!
上官禦慢慢回隊,只消一眼他便看出花無蹤忍得很痛苦,但又無可奈何。
難不成真要冒險搞出個大動作嗎?繼續這樣下去他們只是跟著叛軍回皇城而已,這樣有何意義?
他視線無意識的飄向過來的路,身後有陣柔柔的風從前進的方向吹來,讓他腦袋靈光一閃,想到了一計。
是刺客,就該做刺客應做的事。
夜半歇息時候,上官禦悄無聲息的,留下頭盔與鎧甲在原處,用毯子偽裝成人還在此休息的樣子摸黑出走,越過大部隊朝前飛奔。
花無蹤怕有人來巡視會盤查,默默留守在原地,還替他把東西收拾得更像樣一點,至少毯子沒被掀開就不會發現人少了一個。
可要成功啊…他臥在微弱燭火邊,小心翼翼的警戒周圍,同時暗自祈禱。
翌日清晨,大部隊來到下一個休息處,便看見不該發生的事,差點讓林耀祖氣得昏過去,忙活了整夜的上官禦卻發出微不可查的冷笑。
原先安排在休息處的人員,不知為何倒在血泊裡,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這是怎麼回事!吳侯!你安排的人被人殺了!有敵人混進這裡來啊!這地道不是很隱密,絕不會被人發現的嗎?!」林耀祖氣急敗壞的當著眾人面前,大聲質問吳煥夷。
地道的規劃與路徑皆由吳煥夷所佈,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休息處與水源,且都會配置士兵守備,甚至還養著專門用以傳送訊息的鳥,整體設計可說相當完善,加上不被天候影響的特性,簡直比在地面行軍更完美。
這都是行軍途中早已聽說的事,所以他故意趁夜先脫離部隊,殺了「前面」駐守的士兵引起混亂,讓人認為「敵人藏在前面」,擾亂搜查並打破僵局,看林耀祖那副跳腳的樣子,讓他覺得大半夜的折騰完全值得了。
上官禦幸災樂禍的暗中觀察他們,想看看吳煥夷打算如何解釋。
還沒到皇城就想坑隊友,這下夠「熱鬧」了吧?最好現在就起內鬨。
花無蹤知道上官禦在想什麼,也樂得做壁上觀。
奇數部隊的人散發的氛圍產生變化,似乎在隱忍什麼,但殺意有些外露。
偶數部隊的人交頭接耳,氣氛怪裡怪氣,也不知是發覺奇數部隊的人有異,還是單純的為了不是自己人的吳侯顏面掃地而湊熱鬧,頗為鼓譟。
黑狐不動聲色的挑挑眉,與弟子站在原處,兩不相幫。
「…侯爺,請冷靜。我們人這麼多,或許真有老鼠混進來,現在當務之急便是揪出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檢討吳某的事應該擺在後面,別忘了我們還有偉業等著要做,切不可在此時自亂陣腳。」吳煥夷對於林耀祖的責備面不改色,仍然平靜的安撫對方,手在身旁微微擺了兩下,奇數部隊的人便又安定下來,老實的看著眼前一切。
黑狐摩娑下巴,嘴角勾起弧度,像在無聲的稱讚什麼。
「話說得好聽,你倒說說現在去哪揪人?敵人把行軍路徑上的士兵殺了,那他們一定在前面等我們,說不定還帶兵,你想直接硬碰硬?消息根本走漏了吧?」林耀祖沒有察覺氣氛變化,仍是忿忿的喝罵。
「不,吳某大膽推測,敵人的數量應該非常少,少到能摸進有哨兵駐守的休息處,如果他們是軍隊,不管從哪個方向進入地道,絕不可能讓我們毫無察覺,也不可能無聲無息的抹去痕跡,只要找出他們並殺之,就不需擔心會造成阻礙了。」吳煥夷很「剛好」的掠過「消息走漏」那句話,他當然心裡有數,但豈會自掘墳墓?
「你說得倒挺溜,每處休息區都有五十個士兵駐守,五十個!連遇襲都來不及通報,敵人的人數能少去哪裡?」林耀祖聽了那串條理分明的剖析,仍不解氣,激動的問。
「殺去五十個人,對於某些厲害人物算不上麻煩,林侯不妨問問你麾下的黑狐,看他做不做得到。」吳煥夷露出和藹笑容,鎮靜的拉人下水。
所有人的視線都移到黑狐身上,他不以為然的聳聳肩,卻肯定的點頭。
「…如果是駐守在此的士兵,兩刻鐘內殺五十個人沒問題。」黑狐屈身檢視屍首的狀況,露出瞭然於心的神情,慢吞吞的回答。
上官禦昨夜的刺殺活動,有大半時間都花在來回兩地的奔波上,實際動手殺人的時間正如黑狐所言,花了約莫兩刻鐘,被說中讓他相當不悅,但也無可奈何,畢竟世上最了解自己的,終究還是他。
「你說沒問題?!這條地道多重要,我們難道會派什麼蝦兵蟹將來這讓人殺好玩的嗎?兩刻鐘內就能殺光,吳候,你訓練的兵看來不怎麼樣啊?」林耀祖聽黑狐輕飄飄的話,不禁又怒又驚,砲火繼續對著吳煥夷開,刻薄尖銳得很。
奇數部隊的人氛圍又開始不對,偶數部隊的人竊竊私語,上面的人出狀況,下面的人也開始騷動,事件中心的吳煥夷仍是笑得從容。
「候爺,吳某何等庸俗之輩,練兵自是無你這般精專,但現下沒有餘裕再重頭練起,我們還是先想想該如何揪出奸細,你認為呢?」他又在身後擺手,奇數部隊歛歛殺氣,紛紛垂頭不語。
可偶數部隊仍在低聲交談,面上還有幾分輕蔑,這兩相比較下,到底誰更善於掌控軍心,一目瞭然。
「你還在說奸細,就這麼肯定不是伏軍?」林耀祖嗤之以鼻。
「黑狐剛剛可說了,兩刻鐘殺五十人不是問題,你不妨問問他,推不推得出行兇者有幾人?」吳煥夷微微笑,就是堅持不當面要求黑狐做事,完全像是要求不相干的人做事必須經過對方「主子」的意思那樣。
目光又集中在黑狐身上,他不可置否的聳肩。
「從傷口痕跡跟手法來推斷,是一人所為,凶器是匕首兩枝。」黑狐一看就知道那是出於上官禦之手,但可懶得多說什麼,簡簡單單便揭過去。
交頭接耳的聲音又來了,可這回是所有兵卒都在疑神疑鬼,就不知這麼厲害的人到底藏在哪裡,會不會一個不慎就被抹脖子了?
「你確定是一人所為?不是伏軍?」林耀祖頗感不快,冷聲問。
「是一人獨力為之,千真萬確。」黑狐笑咪咪的點頭。
可吳煥夷與上官禦卻在他那副表情中察覺了不快。
黑狐討厭人家質疑他,特別是他專精的領域,會被他視為看不起自己,這姓林的傢伙以後麻煩大了。他兩人不同陣營,卻心有靈犀的想著。
「好好,你吳侯觀察入微,想來心思定是比我這粗人縝密,不如查出奸細的工作就讓你來吧,你看呢?」林耀祖不知究竟是哪裡不滿,猜中了也不悅,被奉承也不喜,臉色陰森的撇嘴笑道。
「林侯過獎,既有疏失在先,吳某當承其咎,定不負林侯所託…」吳煥夷躬身,一派謙和有禮,文謅謅又胸有成竹的應了。
本來好好等著看人做事便罷,林耀祖還真是沒事找事,這會又發話了。
「且慢,吳侯方才已認了你有所疏失,那麼若是這回再失誤,是不是該承擔點什麼?」林耀祖昂首冷哼,話裡帶話的問。
唉呀…這是找碴找上癮了?吳煥夷淡淡一笑,處變不驚的想著。
「林侯說得有理,不知吳某若是失敗,該如何處置?」他主動跳坑。
「兩個時辰內解決,否則軍杖三十。」林耀祖笑道。
這是踩著旁人的面子蹭威風啊,雖說吳煥夷總是以輔臣之姿行事,可怎麼說也是跟他平起平坐的侯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這話,可不像平輩,真當自己才是「第一人」了。
吳煥夷面上不顯波瀾,眼底的內蘊卻變了變,也不知是動怒還是玩味。
與虎謀皮的事他沒少做,刀尖上轉悠也是家常便飯,真被他忽悠得這麼徹底到毫無自覺的人還頭次見呢…雖然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吳某明白,任憑林侯定奪,可吳某一人要徹查所有兵卒仍有所難,不知可否借你的人手一用?」吳煥夷處變不驚,目光看向黑狐。
「你要他去幫你?那可是我的人,這豈不便宜侯爺了?若失敗了你豈非有個好藉口推託?」林耀祖輕蔑一笑,話裡的不屑更是露骨。
啊…這人又在找死了,瞧這話說的,不但看不起吳煥夷,連黑狐的本領也看不上眼似的,他還以為黑狐真當他是主子嗎?失敗失敗說個沒完,都還沒開始找就說個不停,是認真想找奸細嗎?
這下不只吳煥夷與上官禦暗暗搖頭,連花無蹤也偷偷翻白眼了。
黑狐一眾弟子瞥瞥師父人畜無害的狐狸笑,自覺的往旁退了幾步。
「候爺此言差矣,吳某與你的約定若有閃失,自然由吳某承擔,只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事當然要找拔尖的人來處理,我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日程倘若有耽擱,延誤了軍機才是得不償失,皇城那裡的安排要是等不到我們就無用武之地,林侯難道不想早一刻登基嗎?」吳煥夷長篇大論彎彎繞繞的說了一串,聽得人昏昏欲睡,林耀祖不耐煩的擺手。
「行了,話多,人你拿去用,本侯等你抓人來見。」他語罷便喝令眾部隊歇息,一時間吵吵嚷嚷的雜音震耳,上官禦跟花無蹤便也裝忙起來。
這烏鴉鴉的一大群人,沒有破萬也有幾千,兩個時辰他們打算如何清查?挨個提問時間早到了,找空檔避開盤查,混到時間到,看他們打算怎麼收尾?兩人打著如意算盤,鎮定的裝傻充愣。
可沒想到,吳煥夷假意與黑狐一番寒暄後,居然就坐在原處吃起飯來了!完全沒有想要盤查的意思,這是在搞什麼名堂?!
上官禦與花無蹤躲的太遠會無法觀察他們的動向,太近了又怕被發現,二人只得一邊維持在危險邊緣的距離,一邊偷偷看他們的舉動。
幸好所有士兵都配有頭盔,能遮住大半樣貌,想來目光的焦點也不甚明顯,所以他們能明目張膽的盯著他們瞧…何況等著看戲的人那麼多,他們混在當中絕不引人注意,便屏氣凝神讀他們的唇語。
黑狐與吳煥夷恰好是側身對著他們交談,所有話語「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交談的內容卻是與抓奸細勾不上邊的--景幽炎。
【…那人若是真逃出去,肯定知道回皇城太不切實際,八成跑到獠牙關求援,到時還不手到擒來?你也整他整夠了,你的「客人」不是還在這?不去找找?難道你覺得我挨三十軍杖挺好玩的?】吳煥夷低聲笑問。
周遭太吵,其他看戲的人交談聲太大,反而隱蔽了他說話的聲音,大概除了上官禦與花無蹤能讀出句子以外,就只有黑狐本人能聽到,也虧他膽子大,就這麼當著一群人面這樣明目張膽的騙人他要抓奸細,實際上卻根本不把林候當回事,旁人見著還以為他在陪笑臉央求黑狐呢。
【是挺好玩的,誰叫你無聊,啟動那機關讓他們有機可趁,明明該早早擒來讓我處理的,說來說去還不是你自作孽。】黑狐戲謔道。
【這話有些讓人難堪啊,不必說得這麼直接吧?沒辦法啊,我只要看到景明煌那個蠢人就心情差,不由自主就動手了…想到國家竟掌握在那對不分輕重的愚蠢兄弟手裡,我就…】吳煥夷按著眉心,反省似的沉聲。
啪嚓!花無蹤手裡的湯匙斷了,上官禦警告的瞥他一眼,失誤卻已造成。
黑狐與他的聽力同樣過人,即使周圍吵得要命,但若有一道明顯的異聲突然出現,絕不可能不注意到,而吳煥夷又是個心機重的,早已猜出奸細正是甘冒萬險前來搭救景幽炎的忠心者,為了阻撓他們的計畫又不被發現,一定人就在附近,但引起騷動卻容易趁隙被溜走,那該如何呢?
自然是守株待兔,故意丟餌來釣魚了。
聽到景氏兄弟被辱,上官禦還能忍住,可花無蹤卻不慎暴露了,兩人面上都有些難看,那邊遙遙傳來有別於一般士兵的腳步聲,定是黑狐或他的弟子過來了,可現在起身不但更欲蓋彌彰,還插翅難飛。
身死事小,砸了任務事大,他倆一死,哪還能阻撓叛軍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