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靈兒所料,只要一直往下走,就能離開峨嵋派。靈兒雖然疲倦,內心卻異常興奮,步伐也越來越輕盈。幸運的是,越往下走,吹過臉上的風便越來越溫暖,也能聽見稀微的人聲,見遠處飄來裊裊白煙,靈兒無意間來到了山下的小鎮。
走到山下的時候是中午,是陽光正燦爛的時候,靈兒越往前走,四周便越來越熱鬧,甚至開始聞到一些食物的香氣,像是燒餅、羊肉湯,人聲、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靈兒來到了小鎮上的市集。
走了那麼久,靈兒的肚子忍不住咕嚕嚕地叫,可惜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只能忍耐。靈兒掏出懷中珍藏的木牌,想起小舟姐姐,這可能是他現在在人世間唯一信賴的人,但仍舊不敢輕易麻煩他。
「我現在應該去哪呢?」靈兒想著想著,忍不住鼻頭發酸,眼眶發紅,又怕周圍的人看見,趕緊找個四下無人的僻靜之處,一開始只是小聲啜泣,後來卻開始嚎啕大哭。
「不許哭!」
靈兒忽然想起娘親嚴厲的臉龐,不由地止住了哭聲,但轉瞬又想,如今娘親也不在人世,他一個人在世上,是死是活尚且無人在乎,又有誰管他哭不哭呢,今兒所幸哭個痛快,把這輩子所遭受的委屈一併哭完。
「哎呀,小姑娘,你怎麼哭成這樣。」
正當靈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得靈兒趕緊止住哭聲。
「我打擾到你了嗎?對不住啦!」女人又說。
沉默了半晌,靈兒好奇地回頭,見女人仍默默站在後面。這女人看上去至少有三十了,但仍舊妝容明豔,身段妖嬈,舉止風騷,靈兒依照過往的直覺判斷,應該是出身青樓的女子。畢竟他的娘親就是青樓出身,靈兒從小實在看過太多青樓女子了。青樓女子無論年紀再大,都會盡可能地保持美艷,因為這是他們吃飯的本事,只是無論怎麼隱藏,身上永遠有一抹揮之不去的疲倦和滄桑,細細留神方能察覺。
或許是因為熟悉這類人,靈兒沒有那麼害怕,搖搖頭說:「沒事。」
女人望著靈兒一會,笑著說:「瞧你哭得淚盈盈的,相逢也是有緣,你想和我說說嗎?」
靈兒只是沉默地看著女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肚子發出巨大的咕嚕聲,讓靈兒感到不好意思。女人見狀,說:「對面有間麵館不錯,不然我請你吃個麵吧。」
靈兒躊躇半晌,然而肚子確實太餓,於是遲緩地點點頭,跟著女人走入麵館。
女人見靈兒看著菜單,不發一言,便自己和店小二說:「小二,切一盤豆干、滷蛋、豬頭肉,再來兩碗陽春麵。」
「好呦!馬上來。」
待餐點上桌,靈兒實在餓到頭暈,也顧不得什麼面子禮數,提起筷子便是一頓狂吃。女人則在一旁,一邊笑著看他,一邊細嚼慢嚥。
待靈兒吃得差不多,女人倚著頭笑道:「還餓的話,我可以再叫些水餃來吃。」
「沒……關係,謝……謝你……我吃飽了。」靈兒感到不好意思。
「小二!再來十顆水餃!一半韭菜餡兒,一半高麗菜餡兒。」女人卻不理會靈兒的話,自顧自地加點。
「好呦!馬上來。」
水餃很快便端上桌,靈兒夾起一顆水餃來嚐,皮薄、肉鮮、汁多,忍不住一口吞下。女人各吃了一顆韭菜和高麗菜的便說飽了,將餘下八顆都給靈兒吃。
待靈兒吃飽,女人才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陸葵。」
「叫我靈兒就可以了。」
「好的,靈兒。我看你年紀還很小,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原來是個孤兒。唉,我也是從小便沒了爹娘。」陸葵說完,長嘆了一口氣。
「那你怎麼辦呢?」靈兒忍不住好奇地問。
「剛好花滿樓的老鴇收留我,教我彈琵琶、下棋、陪客人說體己話,我才能活下去。」
靈兒聽罷,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由得望向陸葵,見陸葵生著一張白淨的瓜子臉,柳眉細眼,笑起來有幾分魅惑。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也記不太得,你呢?你來說說你發生什麼了事吧。」陸葵笑道。
「總不能說我從峨眉派逃出來吧。」靈兒心道,於是僅有簡短地說:「我和娘親原本在街頭賣藝維生,娘親死後,我就一個人流浪江湖。」此話雖不全面,倒也並非謊言。
「喔!那我和你娘親也算半個同行呢,你娘親是賣什麼藝的?」
「拉二胡。」
「那你會嗎?」
「會……一點。」靈兒想起上次在峨眉派拉二胡的眾人反應,相較之前,對於自己的二胡水平多了些信心,於是便回答「還可以」
「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不如,你拉給我聽看看吧,就當作這頓飯的報酬。」陸葵道。靈兒沒有理由拒絕,於是跟著陸葵來到了一間叫做「花滿樓」的妓院。陸葵命丫頭找了一把二胡,遞給靈兒。靈兒將二胡接過,坐在陸葵對面的桃木椅上,問:「陸姊姊,拉什麼好呢?」
「今天不想聽太哀傷的曲子,就來一首〈但願人長久〉吧。」
靈兒點點頭,拿起長弓,在兩根弦上輕輕滑過一個音,開始演奏。他想起自己的命運—與娘親流落街頭,賣藝維生,娘親只要心裡不痛快便拿他撒氣;後來受小舟姐姐幫助,被峨嵋派收留,卻因體能不佳、不善武藝而屢屢遭眾人嫌棄;而今再度流落街頭……
「但願人長久」
終究只是「但願」靈兒終其一生,怕是只能如草芥般臣服於命運的掌控,何時才能有個長久的歸宿?想到此處,不由得一陣鼻酸,二胡聲也更加淒涼。
拉完後,陸葵沉默了半晌後方道:「好得很呀,你實在無須自謙。」令陸葵訝異的是,靈兒不過十一歲,拉二胡的時候竟自有一股清麗出塵之氣,又帶著淡淡的哀愁,憑他從業多年的直覺判斷,靈兒很有潛力成為引得「東船西舫悄無言」的紅牌妓女。
「既然這樣,我直說好了。靈兒,我看你的模樣,長得挺清秀的,是個美人胚子,二胡也拉得好。反正你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不如來我的花滿樓,你看怎麼樣?」陸葵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
靈兒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
「我也不怕別人笑話,雖然妓女的身分很低賤,但如果不當妓女,我當初只能像條野狗一樣餓死街頭。我陸葵靠自己的本事掙錢,不偷不搶,問心無愧。」陸葵將柳眉一挑,一張魅惑的臉上居然出現幾分豪氣。
「不過也不勉強你,我只是提個意。」
靈兒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既有自嘆命運悲苦的惆悵,又有抓住一絲希望的忐忑,他想了一會後,對陸葵說:「其實我娘親原本也是青樓的妓女,所以我從不覺得妓女很低賤。」
「原來如此,那太好了。」陸葵笑道。
「如果姐姐願意收留我,靈兒會很感激的。」望著嫣然媚笑的陸葵,靈兒終於下定決心。
你從哪裡來,就會往哪裡去,想不到兜兜轉轉,靈兒從流浪江湖的孤女,到短暫當過峨嵋派弟子,最終還是走向了娘親的老路—青樓賣藝。
「這樣的容貌與才華,不留在我花滿樓,難道要讓他去別的地方搶我生意嗎?」陸葵心道,忍不住在臉上堆滿笑容,對靈兒說:「今天也很累了,你先去休息吧,我給你在東邊準備了一間廂房,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
靈兒環顧東廂房,線香發出陣陣薰人的暖香,淺金的絲綢繡被在紅燭下閃著柔光。陸葵從桃木衣櫃裡翻出一件衣裳,是一件青色湖水綠的睡袍,遞給靈兒:「我覺得這顏色挺襯你的,我已經命丫頭放好熱水,撒上院裡剛摘的梅花花瓣和精油。你等會就舒舒服服地泡個澡,然後好好睡個覺,不用煩惱其他事。明天起來後我再介紹花滿樓給你認識。」
「謝謝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