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好澡,穿上睡袍後,靈兒感到全身有一股暖流環繞,不覺思睡昏昏,頭一碰上枕頭就睡著了。
「懶豬!怎麼還不起床!」
聽到娘親那熟悉、尖銳的聲響,嚇得靈兒趕緊睜開眼,看見一張憤怒的女人的臉,正皺著眉瞧他,彷彿看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娘……你不是走了嗎?」靈兒支支吾吾,老半天才發出微弱的詢問。
「快起來!去砍柴、燒水、做飯了。」娘親並未理會靈兒的詢問,靈兒只得慌忙爬起來,去井邊挑水。
「動作怎麼那麼慢!」娘親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原來,靈兒的娘親名喚尤清漣,原本是妓院裡的紅牌,以冷若冰霜的絕美容顏,及淒涼的二胡聲傾倒眾人。當時多得是甘願花上數百兩銀子,只為換得清漣一笑的公子,清漣卻不管不顧地愛上了浪子柳條,只因柳條的笛聲觸動了他。
「遇上你之後,便是有多少人喜歡我,我也不屑了。只想和你長相廝守,我拉二胡,你吹笛子,便是浪跡天涯、街頭賣藝,我也開心得很。」尤清漣當年是這麼對柳條說的,誰也想不到,那位冷若冰霜,總是不苟言笑的青樓美人,也會在心上人面前露出含情脈脈的溫柔眼神。
很快地,尤清漣便懷上了靈兒,尤清漣想趁機拿著多年積蓄為自己贖身,柳條卻一直要尤清漣想清楚,切莫輕舉妄動,尤清漣雖然不解,但也不敢擅自行動,是以一直隱藏自己的身孕。
但身孕如何能瞞住?過了三個月,尤清漣的小腹逐漸隆起,也常常出現嘔吐、精神不濟等懷孕的症狀,終究被老鴇發現了。老鴇把尤清漣叫過來,說:「我知道,你懷得是柳條的孩子吧。青樓裡分分合合、始亂終棄的事情我見得多了,勸你還是不要太上頭。我可以找名醫為你墮胎,對外宣稱你生病需靜養一段時間,再給你安排一個盛大的複出晚宴,保證三個月後,你仍是錦上城的紅牌名妓!沒有人會知道你發生過什麼事。」
「李娘,我知道你為我好,我自小父母雙亡,要不是李娘收留,早就橫死街頭了,誰能想到如今還能過上富裕的日子?但我對柳條是認真的,煙花場裡的交際往來我也早就厭煩,只想跟他過個安生日子。」尤清漣對李娘說,聲音頗為誠摯,想不到李娘只是嘆了口氣:「唉,你都在青樓待那麼久了,也不是什麼年幼無知的少女,怎麼還那麼傻?以我看,那柳條不行。」
這番話引得尤清漣不悅了,他打開床邊的木頭箱子,裡頭裝滿了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尤清漣以三寸金蓮踢了下箱子,說:「我想為自己贖身,這些應該夠吧。」
李娘皺緊眉頭,說:「你把我李娘當成什麼人了?我李娘才不差那點錢,我是真心勸你,如果你真的找到好歸宿,你便是只付我十兩銀子,我也是二話不說就讓你走了。但柳條……?那傢伙真的不怎麼樣,只是笛子吹得好而已。」
「你又不認識他,他怎麼樣,還不用你來評斷吧?」尤清漣哼了一聲。
「連你的贖身金都付不起,要你自己贖身,你要跟這樣的男人過?你傻了嗎?尤清漣。」
「我花我自己的錢,為自己贖身,怎麼了?」
「好好,你是有情有義的杜十娘。那我再問你,為何拖到都有三個月身孕了還沒有贖身呢?柳條就算沒有錢,有積極做過什麼,想幫你贖身嗎?」李娘尖銳地質問。
此番話引得尤清漣啞口無言,仍舊不甘示弱地說:「你又知道什麼了?」
「我是不清楚你和柳條怎麼了。但我在這風月場所打滾太多年了,見過太多恩恩怨怨,勸你還是清醒點好。」
「你只說,這些錢夠不夠贖身就好。」尤清漣坐了下來,低頭擺弄手指,不願再看李娘一眼。
李娘見到尤清漣的樣子也來氣了,直說:「算了,我也不想管了,你要走便走吧。」
為自己贖完身的尤清漣當夜就跑去找柳條,雀躍地說:「柳條!我今天為自己贖身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了!」
想不到柳條並未露出高興的神色,只問說:「你可真的贖身了?」
「是阿,怎麼了?」尤清漣見柳條的反應比他想像中平淡許多,不由得感到不安。
「沒什麼,恭喜你啊。」
「你不開心嗎?」
「沒有,我當然為你感到開心。」
沉默了一陣子後,尤清漣問:「柳條,你說老實話,你有想和我過嗎?」
柳條沒有回話,是尤清漣急了,又問:「你不說話是怎樣?你說啊,你到底……有沒有想跟我過?」
柳條長嘆了一口氣,說:「清漣,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子。但是現在的我,根本沒有辦法給你和孩子什麼好生活,還請見諒。」
尤清漣愣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拿起桌上的髮簪想朝柳條擲去,想想此舉太過激動,所以又放下了,怒道:「那你為何不早說?現在我都有三個月身孕了。」
「我一直沒有勸你贖身呀。只是看你一直很高興的樣子,不忍心潑你冷水。」柳條說。
尤清漣聽完這番話,頓時怒火攻心,拿起桌上的髮簪朝柳條擲去,柳條趕緊側身閃過,連聲說:「尤清漣,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啊。」
「你也不想想,你剛剛說得是什麼話?什麼叫不忍心潑我冷水,說得好像……好像……好像這件事和你一點關聯都沒有一樣,全都是我一廂情願囉?」尤清漣說完,臉上倏然出現兩條清淚。
柳條不知做何反應,沉默很久後,只嘆了口氣,說:「清漣,我很喜歡你,但我真的沒辦法給你什麼。是我配不上你,你還是另尋歸宿吧。」
尤清漣聽罷,心痛如絞,一直想讓自己不要哭泣,眼淚卻禁不住地往下掉。他的口氣軟了下來,說:「另尋歸宿?我要怎麼另尋歸宿?你要我一個贖了身,懷著三個月的青樓女子,去哪裡找歸宿?」
「你那麼美,又有才華,那麼多老爺公子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之下,怎麼會找不到歸宿呢?」柳條說。
「也罷,你不要再假惺惺地稱讚我了,你就是不想負責而已。柳條!哼,我尤清漣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離了青樓,又慘遭背叛的尤清漣只得離開錦上城,也曾想過幾次將懷中的嬰兒捨去,但又下不了手,最後在一間破尼姑庵,由一群好心的尼姑幫忙請大夫接生,生下了靈兒。
雖然有些積蓄,但也是很快就花完,尤清漣也曾找些女工之類的活來幹,但一直以來錦衣玉食的他,如何做得了這些粗活,無奈之下,只得重操舊業,便是沿街賣藝。幸好尤清漣生得極美,二胡又拉得好,仍有不少人路過會投錢給他,偶爾還會有「生意」找上門,便是找尤清漣陪「過夜」,拉二胡、談心,中間細節自不必多說。
尤清漣看著日漸長大的靈兒,其餘五官輪廓都與自己相似,唯有一雙眉眼和柳條簡直如出一轍,不由得越看越怒,時常罵靈兒:「你怎麼跟你爹長得那麼像?看了就煩。」
三歲的靈兒聽不太懂尤清漣在說什麼,只是憑直覺感受到娘親充滿鄙夷的目光,不由得嚎啕大哭。尤清漣本來就心情煩躁,聽到孩子的啼哭便更煩了,幾聲勸阻見靈兒都不肯停歇後,不由得揚起手,給靈兒搧了一個大耳光,揪著靈兒的頭髮吼道:「不是要你別哭嗎?怎麼還在哭?」
如此對待一個三歲的孩子,當然只會讓孩子哭得更大聲。尤清漣流落街頭,日子已是不易,又每天帶著一個只會哭,什麼都不會的三歲孩子,更覺心情煩躁。
這些往事當然都是娘親告訴他的,他的這位娘親,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事情不適合給孩子知道,流落江湖,身邊只有靈兒一個女兒,有什麼抱怨、不滿、怨恨,也只能一股腦地和靈兒說,所以這些故事,靈兒都聽過上百、上千次了。
「也許待在花滿樓是我最好的歸宿了。我只要不要像娘一樣,被男人所騙,興許也能像陸葵姊姊一樣自力更生。」靈兒暗暗立誓,要抓住這個生存的機會。
「反正日子也不可能更糟了。」靈兒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