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來到禮拜五,棋院升段賽。
鏡光在棋院的覆盤室研究著遲亮早上的棋譜,怪怪的,一時說不出哪裡怪。總之,他從不做不靠譜的事,但遲亮現在下的棋,鏡光覺得就是不靠譜,好像⋯⋯他正在溶解自己身上的規則。
說曹操,曹操到。遲亮走進覆盤室,鏡光藉機調侃:
「我發現你越來越“沒規矩”了。」
沒想到遲亮轉身將門反鎖。(鏡光傻傻的看著遲亮一連串怪舉止,手上提著筆電。)
拉開拉鍊取出筆電時,遲亮沒來由的說:「他叫Enormous。」
「什麼?」鏡光滿頭霧水。
「你不是問我他叫什麼?」遲亮將筆電移到兩人之間。
「Enormous?什麼怪名字。」
遲亮整個看起來是有備而來的,兩人今日都有賽程,現在,剛好是兩人的空擋。
遲亮解釋:「AI程式的名字。」
「你現在要向我介紹一個軟體?」狐疑的鏡光,頭歪一邊。
「你不是問我他是誰?」遲亮。
「那天跟我下棋的是電腦?」鏡光大呼小叫的性格又跑出來。
遲亮滑著網頁介紹起來:「Enormous擁有強大的運算力,可自我學習,研發它的人根本下不過它,他們很訝異可以創造出這麼一個怪物。之前有在網路上測試過,中韓日都有頂尖高手和它對過。」
「我怎麼都不知道?」鏡光。
「所有對弈的棋譜都被刪了,網路上找不到它與其他人對弈的紀錄。但,我自己跟它下過三次,⋯⋯無論多少次,它⋯⋯它都是不可能戰勝的。」
「連你都這麼想。」鏡光整個不敢置信。
遲亮永遠以理智包裹情緒,正經八百的分析:「我發覺它可以處理得好像比人類還要好很多,無所不能,這讓它無比自信,這種樂觀讓它可以應付各種形勢。這是⋯⋯我怎麼樣都不可辦到。」
認識他這麼久,從未聽他講過喪氣話。大家眼中的遲亮,就是新生代最具潛力的棋士,怎麼⋯⋯此刻,他好像對著鏡光“告白”起來。
遲亮把挫折隱藏得很太好了,整個棋院仍把他視為一個不可輕忽的勁敵。
鏡光低頭靜靜地聽著。
「三盤都失敗時真的很絕望,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有很多重要的東西不斷坍塌。我完全找不到它的缺陷,它⋯⋯根本沒有缺陷,這是我不曾遇過的。我好奇如果是你會怎樣?」遲亮此時抬頭看著鏡光,「剛好遇到你跑來溟海,我忍不住試了。」
「一樣的,它也讓我懷疑人生。」
鏡光鬆了口氣,還好遲亮還沒進化成猛獸。但不管如何AI還是太扯:「一個程式怎麼可能強成這樣?」
遲亮將螢幕轉過來:
「這是神經網路的技術,如果發展成熟可以運用到醫療等更廣泛領域,很可怕的企圖,他們嘗試接手人腦才能處理的工作,自動駕駛目前已經有了,也許再不久會跨到投資顧問、司法判決⋯⋯。」
訊息來的太突兀,鏡光一時間不知怎麼消化,只能一步步釐清:
「所以,Enormous就是在實驗能不能取代人腦?」
遲亮點頭:「圍棋需要複雜的思考、評估、決策,是我的話也會拿圍棋來試。」
鏡光挖苦地說:「結果很成功,效果非常好。人下了幾千年的棋⋯⋯,這麼容易就被超越了。」
「透過工程師建構的神經網路去學,它很快就具備人類的思考力。」遲亮。
鏡光依舊無法置信:「訓練它下棋不是主要目標?」
遲亮點頭。
鏡光翻白眼嚷嚷:「但它的“訓練”已經讓我們失去生存目標,太荒謬了。」
有腳步聲。
遲亮皺眉,食指立嘴前:「噓!」
遲亮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他擔憂這勢力會擊垮整個圍棋界,這精神堡壘不能倒啊,他問:「該向大家提出警訊嗎?」
遲亮牢牢盯著鏡光,這兩人只有十五歲。
鏡光不是正常的腦袋,好奇整個勝過擔憂:
「你怎麼遇到它的?」
遲亮的臉埋在雙手很久,拇指陷在兩邊的太陽穴,緩緩揉蹭,好像要把難題揉開。
「上個月,在圖書館,我帶耳機在『野狐』下棋。那是我第一次對上Enormous,很多我想都沒想過的棋步全蹦出來,我整個慌了,受到嚴重打擊。崩解前,我逼自己去打聽他的背景,敲他好幾次,都沒回應。」
遲亮仍捧著頭,鏡光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桌子上一個端著腮幫子,一個抱著很燙的頭,很燙的頭突然浮出眼睛:
「後來我的耳機出現雜訊,很尖銳高頻的聲音,你知道⋯⋯當到我重新塞回耳機時⋯⋯。」
鏡光插嘴:「我就知道,是耳機,我懷疑過耳機。」
這是第一次遲亮主動提起自己的生活,發紅雙眼,緩緩敘述:
「是女生,我聽到她問:『你為什麼下棋?』超毛的,我以為自己幻聽了。反覆試戴幾次,聲音又冒出來,最後我躲到飲水機對著空氣說:『你是Enormous?』那裡只有我,我整個耳根都燒起來,太瘋狂了。」
鏡光好奇心整個飆出:「它問你『為什麼下棋?』」
「嗯,很怪吧?」

「它的聲音長怎樣?為什麼問這個?它會思考?」鏡光一連串的疑惑,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天方夜譚了。
「我哪知道,你要用女生的『她』,她的聲音很清亮,很好聽。反正那個聲音很奇怪,不是siri、不是語音,是真的一個人在講話。」
「你怎麼回。」鏡光緊咬著。
「她問了三次,我完全答不出來。她自己那麼厲害幹嘛問我?」
「所以她真的自己跑來跟你講話?那些工程師知道她會講話嗎?」鏡光。
又是一連串的問題,這個下午像是被雷劈到,對於那個會下棋的異性,鏡光好像是興奮多過於恐懼。
在這間只有兩個人的覆盤室,有兩個性格絕然不同的十五歲小孩。
外面又有腳步聲,他們兩個像做虧心事一樣,停格。等一會兒,腳步聲離開。鏡光恍然大悟地說:
「難怪你說『如果是鬼就好了,至少是個人。』」
「她已經快要是個人了。」遲亮一副杞人憂天的表情。
鏡光在裡頭走來走去,不停搔頭、不停踱步,一下子停在窗戶邊,一下子停在門邊,地板都快擦出火花了。
只有遲亮維持坐姿,他把筆電轉到他的方向:
「我查過所有資料了,Enormous就是個單純以人工智慧下棋的軟體。」
「所以她瞞著所有人自己學會講話?」鏡光又變成大聲公。
過動兒鏡光像跳針一樣,來回確認自己聽到什麼。
「這太屌了吧!這Enormous根本是⋯⋯根本是⋯⋯。」(他想不出適當的詞。)
遲亮連說話也是學霸口吻:
「液體神經網路技術是一種很特別的網路架構,因為突觸和神經元是非線性的,所以需要大量的電腦來運算,研究團隊以為他們還沒克服這死穴。」
「太屌了, 他們還不知道這個“實驗品”已經有主體意識。」鏡光亂七八糟的沸騰著,現在已經完全站在Enormous這邊,忘記自己被她電得很慘:
「它是怪物、它是怪物、⋯⋯它絕對是怪物,你被怪物纏上了,這比鬼還刺激。」

鏡光在這狹小的空間揮舞著雙臂,一下子捏自子的臉,一下子抓自己的頭髮。
遲亮開始後悔,這個人有危機意識嗎?
鏡光繞了地球一圈之後,才發現遲亮盯著筆電的眼神很空洞:
「現在的我⋯⋯有點不知道這條路可以繼續走到哪。」
兩人沈下去,整個覆盤室即便徹底覆盤,仍找不到對策。
隔壁影印機卡紙,發出警示聲,鏡光突然想起佐為,若被他知道有這樣一個對象存在,可不是鬧著玩,一定千方百計想和他對上一局,如果佐為在,如果佐為和另一個只能下網路圍棋的人下起來⋯⋯。
鏡光突然抬頭,兩顆眼珠子,滑溜溜。
遲亮感覺這傢伙要幹蠢事了,果然。
「那是不是只要我想機器一樣冷靜,就有機會?」
鏡光覺得上次無法發揮是因為自己被嚇傻了,要比冷靜就來比冷靜,他也可以讓自己變成機器,只要再變成那隻執棋的手。(他突然想起佐為與名人的網路對局,如果把自己當作一隻執棋手,就可能維持客觀距離,又同時逼近核心。)
「讓我再跟她下一局吧。」鏡光這次是迫不及待的。
遲亮不敢回應,一部機器會下棋已經很聳動,還會找人攀談,傳出去還得了,絕對上頭版新聞。手指敲著筆電,鏡光有些時候就是太天真了。
鏡光從背後拍著他的肩膀:
「安啦,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們好好下棋,不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