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風歇了,人歸了,
靜悄悄的黃昏只有遠處的車聲,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奔南走北營一日之生。
我再細細的傾聽,鬧鐘一格格跳躍跫音,日光燈也在微微的喘息,
鄰人窗隔牆阻的碎語;我剛從鎮街上的車陣裡擺脫,更覺寂靜。
猶如在荒山寂徑獨行,偶而聞落葉、鳥囀而驚,卻忘情於流水涓涓一路隨聽。
山無窮水無盡路通透,茫霧不遮境,一輪月華指天空。
應該是家戶晚餐之時,不見炊煙,不聞閒話家常,孩子的哭鬧,大人的吆喝,老人的咳
嗽,婦人火雞般的尖嗓,賣豆腐的呼喚,鍋鏟油煎鳴金的舞弄……全都靜悄悄的了。
就連似如TV裡如戲如歌的人生劇情,也殺青了。
我回頭一看鐘的此時此刻,6:49。
我把孤獨注入瓶口,隨著一口香腸一口蒜,解饑止餓,品酌幽然。
黑壓壓片片的葉尖上,點掛著一顆顆銀白垂涎欲滴模樣的星子,
在周遭的日光燈暈中,如似一方銀河。
薔薇枝下,醒目的一簇猩紅,像是杜鵑泣血,紅顏凋殘。
水泥地上,零落的黃葉,像霉斑的照片,被歲月扯下青春歡容,
已然落入深秋的蕭颯寂涼。
驟然急雨雜沓,葉尖上由不得掛念眷戀的星子,
也便蜂擁疾如流星雨,紛紛接踵墜落后土,
如遲歸的孩子迫切投入母親的懷抱。
今日十五,今夜不得望月。
上街去,一思想著能否於路上,紅綠燈處偶遇女兒?她下班回來時間遲了。
過了一座橋,四處燈色,再往小鎮心臟探去,人來車往,也該是晚餐時候。不冷,
所以雨下的慵懶而非悽冽,五光十色,柏油路與霓影裡,走不出一個撐傘的雍容伊人。
四輪的鐵箱不用傘,兩輪的只能包裹雨衣,我又錯認了時空,我從未撐過油紙傘,
卻從濛霾霧裡尋覓漾開著一朵雨中花。
十年前於北都車站買過一把千元多的傘,店員說是日本製的什麼材質我忘了。
彼時伊人開車一路從平原的細雨濛濛直闖九彎十八拐的霧鎖煙籠。眼光不錯,
滿有質地與風格的一把傘,只是當發票送上來時,
瞠目結舌的我還是死要面子付帳了事,還被她叨唸一番。
烏來泡湯嗎?
雨大,公路迷離,人也愁腸。
兩個寂寞的人,差點與對向的來車迎面撞上,她機靈的方向盤一扭。
還是回家吧!
要把傘送妳,妳說沒人送傘的,也是,方才想起,要真散了,當下也會是痛苦的。
之後,便捨不得再用那把傘,怕一撐開,伊的身影便會散去似的無影無蹤。
一直將它置於廊下,在一次的強颱裡,被颳到院頭邊,支離破碎被猛獸撕啃過般。
而她,影像逐日模糊了,淡薄了,像飄遠去的風箏,我一頭牽執著斷線茫茫然於雨中。
傘花呀!也曾在鶯歌老街上,石城崖岸邊,青青校樹下,清境夜色裡,溪南河海畔,
開閤過兩年似雨景的渾沌與曖昧,末了,香消玉殞,
像燃燒過後的紙灰紅豔豔短暫的怒放,旋即化做縷縷輕煙騰空隨風去向渺渺,
我只能端著一盆餘燼,撥弄殘存的溫度,向她更靠近些。
汝昇空之際,可曾回首俯視一回那朵傘花呢?
我再也沒用過一把健全的傘了。
家中的,大都是父親捨不得丟去的遺物,缺胳膊斷腿的老弱殘兵,撐不出一朵圓滿來,
惜物敬物,畢竟也曾風華豐盛過,我也只是用來短程的倒垃圾之旅而已。
且,---補雨傘,釘皮鞋………的呼吶聲,也已逝去久遠久遠。
一把在機構,逢著正午雨時買午餐用的,粉色傘面,肋骨斷了一根,尚能勉強撐起一方
雨遮。我愛撐著它,行於後院楓香樹影鵝黃葉下,褐黃鐵紅鋸齒葉邊藤蔓攀沿的紅磚道
側,聽雨看雨,走在葉落繽紛,走在人車濺囂,走在獨行……它還撐著,從2010年起。
記起慘澹青年的某一日,撐起一把黑傘獨上滬連山仙公廟,去描寫迷霧渺茫,
去尋寂寞的倚托,直到高處不勝寒,直到山後的山,眼底下的海,全在雨中,雨聲中,
環繞的霧障裡,我見不著龜山島,我像在森林大火煙滾層罩中,倉惶逃出狼狽的走獸。
如今縱再想撐起一把傘來,也不知要走向何方?
海邊嗎?隔著堤岸下的沙灘萎縮了,橫陳著流離失所的漂流木,似火焚下殘存的隻字片
語,似屠宰場裡吊掛的殘骸,而瓶瓶罐罐保麗龍,也如蠅蛆蚊蚋的隨身附體。
山上去?華年褪盡,民宿餐廳如亂葬崗,滿目瘡痍,紅塵濁浪,難渡上青山。
那山海之間的田野濕地呢?早沒了。
結結實實不折不扣下了整整一日卻又沒完沒了的跡象,恰好是不出門的理由。
早上一杯牛奶,午餐熱一碗粥,不能晴耕,只能雨讀。
可一過了午,又是食色性也的折騰,我還能有那逸致再撐著傘獨行至街沽些酒食充饑
否?雨衣一披,街近燈繁,人多車塞,就是一個便當也要排隊等候多時,
難怪大家都喜歡當老闆,要給錢你還得乖乖的排成一條龍呢!
路與地哪兒不泥濘?濕的滑的沾的黏的,難怪鐵盒子關滿了人,
不能停車的左右側道也都塞滿了頭尾相連違規的四個輪子。
每當有人在瞋怨下雨天,總不以為然卻也噤聲。
吾之所愛,人之所憎;人之所喜,吾之所厭,
海畔有逐臭之夫,喜憎愛惡唯藏心思。
人間多少事,一眼過秋冬;若有春夏情,瞬目又成空。
2017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