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夜裡,葡萄阿姨高亢的咒罵聲又響徹在寂寥的
風裡,隔著幾堵牆於濃稠的黑紗幕,幽濛似又尖
銳,偶爾聽得幾句,卻都是嘩嘩啦啦似水霧一片迷濛。
應又是天道不公人情無義,五七言絕句三字經的
臉紅耳赤,毫不歇止的口不乾舌不噪,直似要從
宇宙洪荒鋪陳到世界末日。
我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是誰擾了我的眠呢?
間歇的狗吠,回應著她的衷曲,勉為知音難逢,也許我們都太寂寞了。
夜色縱如墨也會透些微乎其微光,床頭櫃上的時間擺示著夜還很悠長。
左鄰右舍習此挑釁默掛免戰牌,抽水馬達此起彼落如低頻戰鼓雷鳴之獸。
我翻轉著如孫猴子七十二變的睡姿,也無能喚來睡神的垂顧,像個花花大少浪蕩子,
總不肯從一而終安於一室,非得被裡被外手舞足蹈左右枕移,百般花樣儘出,
就算在日間的工作,也沒有如此多姿。
很累很想睡去,風聲雨聲總能催眠,怎麼人聲卻是如此折騰人呢?
無人無屈無怨無愁,我也不知何時能睏去?也不知她何時能歇了聲息?
天機!時辰一到,便也自然而然無從亦無須追根究底,反正,
我睡去了,也會醒來。
夜長晝短,加深了鬱積,我應該是向光性的。
人事物環境氣候…細微處自有心境潛移默化的轉捩。
公路、卡車、改裝過的重機呼嘯聲,這夜,除了葡萄阿姨外,
竟然沒有一聲一句人的語言。
當所思所想所欲已成多餘時,我情願長眠不起。

我已無能為力似她如此亢奮於生活中,
我連咒罵人世的勇氣也無,理不直何以氣壯乎?
昔年的憤世嫉俗慷慨陳詞快意恩仇,
如今拔劍四顧,茫然矣!
所看到的都是表象,背後都有著不為人知曲折難
言的苦衷情節,何德何能論功斷過,
指評是非善惡?如真要向惡者擲石,
那恐怕也只能擲向自己。
罵吧!再刺耳的惡言,終究不是出自本為赤子之心,命運中你我未知交纏的網絡,
交織著恩仇情恨,日月年歲剪不清理還亂,如是---
放手吧!放下吧!放心吧!
汝之爹娘親弟愛人,荒塚枯骨已不聞不問人間事,魚死網破,何不自渡於楊柳岸,
曉風殘月。汝之孑然孤索,豈不是更為自由之輕舟乎?
當我還在丟罐子捉迷藏殺手刀時,汝及腰烏髮白晢潤玉之膚,纖細秀雅之姿,
烏溜溜葡萄般的瞳仁,是我童話裡的仙子,彼時焉知紅塵多染多波折?
焉知人若有情終自老?焉知南柯夢醒人事皆非?
四季攸來往,寒暑變為賊;
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

長中短的指針一搭一唱偷偷摸摸的在輪迴,
一圈又一圈重復的步調,
我想把它暫停以免擾人清夢,我能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球自轉宇宙動不動就億萬
光年,無限個世界恆河沙數也不及的眾生,
當我汲汲營營於現實裡不曾相信;
當我陷於這般深之又深的黑暗中,
那像是可以檢附的救贖,我成為信徒。
經典、科學家、靈學家…一一在舉證。
我是什麼呢?一盤棋、一副牌、一場遊戲…?
車馬炮、AKQ、釘甘樂、摔尪仔標、捉迷藏殺手刀…?
過程不管如何激烈搏殺,不管得失勝敗,隔日一醒,又是勾肩搭背的夥伴,
因為不賭利害,只賭奇蒙子,因為我曾為赤子。
我又換個睡姿,將頭靠向斑駁的水泥牆壁,額頭觸及一陣冰涼,像清風拂過赤身裸體,
弓著身子彷彿仍懷胎於母體,於碧波盪漾的洋水中吸吮著甘露。
出世既為苦又何必有來世?
既來之如不安之,離世何須肝腸寸斷?
「我」緊閉雙眼從人中開竅處試著出離,不再回頭俯視遺留在床上的那個我,
金蟬脫殼像天蠶蛻變擺脫時空桎梏拘縛。
花落頹爛魂依在,春到還在人間開;
去歲來年色不同,本是原來一枝花。

「我」於天空太空虛空,空空如也,卻又如風般
的於凡間俗世串門子,或於山之巔海之湄江湖煙
波處尋花問柳拈花惹草,或於瀑雨狂雪中淋漓盡
致,左牽青蓮右擁嬋娟去拜訪釋迦,天涯海角處
或可偶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五柳先生,或攙扶著花白鬚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孔
老夫子,或與老聃共騎著青牛出關,好向這個怪老子請教他留下的一灘上善若水。
睡去並不一定有夢,無夢,前塵往事便乘虛而入。
當我浮飄天宇俯視眾生時,看著小時候的我躲在牆角搥打著右腿痛哭流涕,
不一會兒又追著蜻蜓跑了,因為我知道有父母的庇護,不怕。
十六歲的我在操場因跟不上踢正步,被教官拉著耳朵拖出來呼巴掌,
咬牙切齒的我堅持要完成學業的信念。
二十二歲的我在板橋皮球工廠宿舍獨酌米酒配土豆時,我知道我能賺錢養家了。
二十七歲我失戀了,我痛徹心扉的邁入真正的男人。
三十二歲我在大馬異國醉倒在一個不起眼的村落,我知道有個家可以回。
三十五歲在深谷守著長夜風雨四季蒼涼獨聲歌嘯,
我心中已有兩個最愛的女兒。
四十五歲父親撒手人寰,當我依禮俗跪在母舅家門口時,
我知道我還要守護母親。
雲端上的我,不到一秒的剎那,回對面對面的一堵冷牆,
全身已微汗泌出。
一個夜,百千個迴腸盪氣,肉體畢竟勾著我的魂,
我沒有傳說中的出竅神通。
沒有不亮的天,沒有不歇止的雨,沒有痛不止的痛,沒有永恆的人生。
2017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