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維多利亞港總在潮汐間吐納秘密。當太平山頂的霧氣吞沒最後一縷霞光,我常佇立天星碼頭凝視浮沉的海面——那些被浪濤揉碎的霓虹倒影,何嘗不是這座城市命運的隱喻?波濤深處,千年珊瑚以每年三毫米的毅力度量滄桑,恰如人類將「危險」與「轉機」熔鑄成命運的雙螺旋。
古希臘人在潘朵拉魔盒底部藏著「希望」,中國先民卻在甲骨裂紋中窺見天命。北宋汴京城陷那夜,逃難的文人將《清明上河圖》藏入陶甕埋進城牆,五百年後出土時,畫卷上沾染的煙火氣竟比墨色更濃。危城烽火燒熔了金銀器皿,卻在灰燼裡涅槃出永恆的藝術精魄,這般弔詭正如《易經》所言:「窮則變,變則通」。我曾在紐約現代藝術館見過那隻陶甕殘片,裂痕中滲出的不只是歷史的鐵鏽味,更有文明在絕境中迸發的靈光。
香港茶餐廳的伙計總能單手托起七杯鴛鴦,奶茶與咖啡的漩渦在傾斜四十五度時最是平衡。這等生存智慧,恰如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商人將鬱金香泡沫的碎片織成金融經緯。九七年金融風暴襲來時,中環白領在停電的電梯井裡發現蟑螂用觸鬚丈量黑暗的深度——牠們的逃生路線竟與道瓊斯指數曲線驚人相似。當雷曼債券化為廢紙的瞬間,上海弄堂的蔥油餅攤前排起長龍,油鍋裡翻滾的何止是麵糰,分明是庶民對危機的本能馴化。
瘟疫年代最動人的風景,是護士在防護服下以眼影描畫笑眼。威尼斯黑死病期間,提香在隔離帳篷裡用礦物顏料調製晚霞,那些畫布上的金色光芒,三百年後仍在學院美術館對抗著死亡。那年清明節,紐約醫護列隊送別新冠逝者,陰雲密開的天幕突然瀉下光瀑,恰似米開朗基羅《創世紀》中上帝與亞當將觸未觸的瞬間。死亡教會生者何謂「觸電般的活著」,正如切爾諾貝爾禁區裡盛放的向日葵,根鬚吸吮著輻射塵,花瓣卻追逐太陽。
深水埗劏房少年用外賣箱載著小提琴穿越暴雨,琴匣裡藏著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夢。這讓我想起敦煌藏經洞的守窟人,他們在軍閥馬蹄聲中將經卷封入暗室,卻在牆壁繪上飛天反彈琵琶的曼妙。危險從來不是終點,而是文明轉場的暗門:君不見龐貝古城麵包窯裡的碳化麵包,正以焦黑形態獲得永生?君不見廣島原爆圓頂塔的鋼骨殘骸,早已成為和平紀念館最神聖的穹頂?
此時此刻,我案頭的建盞茶器正氤氳著宋徽宗最愛的兔毫紋。這隻茶盞經歷過靖康之難的戰火,釉色裂變出「鷓鴣斑」的奇蹟。原來極致的破碎方能孕育極致的美學,恰如地球在四十億年前那場隕石雨中獲得了海洋與大氣。當人工智能開始撰寫十四行詩,當火星探測器帶回紅色土壤,我們終於明瞭:人類文明的每次躍升,都是將滅頂之災的浪頭雕琢成諾亞方舟的龍骨。
維港夜色漸濃,渡輪在波濤間劃出銀色疤痕。對岸的霓虹燈牌逐一亮起,在玻璃幕牆上折射出萬花筒般的幻影。這座城市慣於在颱風眼裡跳華爾滋,用危樓的裂縫豢養藤蔓,將傾覆的舢舨改造成水上花園。此時此刻,我終於讀懂海底珊瑚的生存秘笈——牠們在每一次白化危機中重組基因,將瀕死的警報譜寫成新物種的誕生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