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展中心的冷氣凍僵了七月的蟬鳴,當電視台長鏡頭掃過那排戴金絲眼鏡的少年,恍惚間竟與大英博物館玻璃櫃裡的木乃伊產生時空疊影——他們的面頰尚存嬰兒肥,瞳孔卻已泛起博物館標本特有的鈷藍幽光。
所謂「超級狀元」,實則是會行走的答題演算法。凌晨三點的書桌前,這些精緻的腦神經網絡正以納秒速度吞吐《夢溪筆談》與薛定諤方程,筆尖犁開試卷的荒原時,窗外木棉樹墜落的跫音都成了干擾信號。某年放榜夜,有記者拍到狀元筆袋裡掉出抗抑鬱藥盒,鎂光燈下的那抹銀色反光,恰似科舉時代落第書生懸樑的白綾。
教育界的翹楚總愛將這群少年比作「未來的晶片」,殊不知晶片愈精密,散熱系統愈需磅礴。明代八股取士造出多少迂腐酸儒,今日DSE工廠便複製幾許蒼白天才。猶記孔門七十二賢圍坐杏壇,顏回簞食瓢飲猶能笑談天命;王陽明格竹七日悟道,今之狀元埋首十年竟不知銅鑼灣避風塘的鹹腥裡藏著半部香港史。
更諷刺者在於狀元們的慶功宴,五星酒店水晶燈下,他們嫻熟背誦劍橋面試秘笈,刀叉撞擊聲中,侍應生聽見有人低聲詢問:「菠蘿包的酥皮究竟有幾層物理結構?」這讓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經變圖——畫師將極樂世界描摹得金碧輝煌,卻忘記給飛天點上瞳孔裡的人間煙火。
某夜在中環天橋遇見昔年十優狀元,西裝革履的他正對著智能手錶吞嚥褪黑激素。談起劍橋歲月竟只記得圖書館座位編號,說至激動處,襯衫第三顆鈕扣迸落,露出心口處的刺青:那是一串完美圓周率,墨色已隨年歲暈散成憂鬱的銀河。
教育本該是但丁《神曲》裡的貝緹麗彩,引領少年穿越地獄煉獄窺見天堂星光。如今卻成了奧林匹克山上的普羅米修斯,日日啄食著被分數撕裂的肝臟。當全城為「超級狀元」的5**歡呼時,可曾聽見維多利亞港的浪濤裡,漂浮著無數被閹割的《仲夏夜之夢》?
猶幸在某間天台屋,我看見過這樣的場景:放榜少女將七張成績單折成紙船,螢光筆寫就的分數在鹹水裡漸漸模糊。那些墨跡化開的剎那,星光突然變得溫柔——原來教育的真諦不在培育完美標本,而是讓每道靈魂都能在屬於自己的軌跡上,綻放出參差多態的星芒。
蘇格拉底飲下毒酒前說:「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活。」今日香港教育制度倒該銘刻另一句箴言:「未被月光親吻過的狀元帽,終究是囚禁靈性的荊棘冠。」當全城癡迷打造人形百科全書時,或許我們更該重溫《莊子》裡的寓言——那隻寧可曳尾塗中的烏龜,未嘗不是最早覺醒的超級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