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磡海底隧道飄來幾縷鹹腥的夜風,我總在此時聽見八十年代在輪胎縫隙裡嗚咽。三十八座位的鐵皮方舟亮著「旺角」血紅燈牌,在霓虹漸暗的街角遊蕩,恍若失傳的《山海經》裡走失的異獸。這種喚作「紅Van」的都市精靈,車窗永遠蒙著層世紀末的霧,座椅裂縫裡嵌著那些年的焦慮與千禧年的亢奮。
當年撤走市政規劃藍圖時,在九龍城寨暗巷遺落了幾枚靈感碎片。某位穿唐裝的鬼才拾得西洋機械術與東方市井氣,熔鑄成這批不守交規的赤色游騎。司機右臂蟠龍刺青纏繞著波子汽水瓶,左腳油門踏著《英雄本色》的鼓點,後視鏡倒映著整個維多利亞港的醉意。車廂是流動的浮世繪:深水埗布販數著鈔票在瞌睡,蘭桂坊舞女補妝時碎鑽耳墜搖曳,中環西裝友用黑莓手機切割時間,還有我這般癡人,在顛簸中捕捉城市散佚的魂魄。
太平山腰盤旋的霧氣裡,總藏著幾段紅Van與電車的夜半私語。當叮叮車拖著殖民時代的長長尾音踱過銀行街,紅Van正用漂移弧線在柏油路面烙下草書符咒。這般愛恨糾纏像極了王家衛鏡頭裡的錯位時空——百年軌道上流淌著英式紅茶的溫潤,瀝青縫隙間卻迸發出龜苓膏的苦甘。有回遇著個穿香雲紗褂子的老伯,顫巍巍掏出浸透汗漬的乘車證,那塑膠卡片分明印著1972年香港節的鳳凰徽記,在掃碼器紅光下倔強地拒絕過期。
這些年眼見得數碼洪流漫過獅子山,八達通晶片吞噬了零錢叮噹聲。GPS定位系統勒緊野馬韁繩,行車記錄儀錄下最後的江湖切口。某夜遇見鬢角染霜的「車神文」,他握方向盤的手背浮起老人斑,卻仍能用單手在彌敦道車縫間繡出十六分音符。「後生仔用App叫車啦」,他彈飛菸蒂如投擲舊時辰,「我載過穿喇叭褲的陳寶珠,後座李小龍捏著《唐山大兄》劇本打盹.. 」
銅鑼灣避風塘飄來腐木氣息時,總想起紅Van車窗框住的魔幻時刻。暴雨夜輪胎捲起的不止水花,還有《阿飛正傳》裡張國榮的倒影;晨光初綻時闖紅燈的瀟灑,恰似黃霑遺落在電車軌上的半闋粵曲。那些年我們在車廂傳閱連環圖,任《老夫子》的四格幽默與《中華英雄》的熱血分鏡,在顛簸中釀成漫畫迷的私房特調。
如今特斯拉的電流正沖刷皇后大道東,自動駕駛算法改寫城市經絡。偶見苟活的紅Van改裝了電子支付器,像被迫套上西裝的關雲長。但深夜街角仍有不死的老騎士,用渦輪增壓引擎嘶吼著《追夢人》的滄桑,車尾甩出的氮氣在月光裡寫下末代遊俠的墓誌銘。那些年我們在油門深淺間調校的江湖義氣,此刻都化作儀表板上跳動的亂碼,在衛星導航的冷光裡閃爍成摩斯密碼般的情書。
時辰到站的提示音響起時,恍惚看見整列紅Van在青馬大橋排成火龍。它們載著司徒華的鋼筆、梅艷芳的水鑽麥克風、金庸的狼毫,還有我輩殘存的集體記憶,一頭扎進伶仃洋深處。維港兩岸玻璃幕牆轟然碎裂,露出裡面千千萬萬個正在消逝的民間香港。
(擱筆時東方既白,茶餐廳傳來烘多士的焦香。晨光中最後一輛紅Van拐進砵蘭街窄巷,車尾燈閃爍如李碧華小說裡不肯投胎的痴魂。我們都在後視鏡裡,都是被時代超車的幽靈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