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鳳凰木開得驚心,卻在雨簾中漸次褪成赭褐。我立於旺角街角老郵局前,端詳那支舊時代遺落的鑄鐵郵筒。苔綠爬上紋路,彷彿時光以青黴為筆,在金屬表面寫下一部無聲的《羅生門》。
郵筒腹部有道裂縫,露出內裡斑駁朱紅。這抹殘豔令我想起深水埗唐樓裡,那位專修百年旗袍的寧波老師傅。他總說:「真絲緞子褪色時最是風流,像名伶卸妝,胭脂混著淚痕在皺紋裡滲開。」去年見他伏在檀木案上,正用艾草煙燻一塊光緒年間的蘇繡補子,蒸汽熨斗嘆息聲中,孔雀尾羽竟在霧氣裡活了過來。
都說褪色是存在的消解,我卻在摩羅街舊書肆翻出佐證。某冊同光重刻本《文心雕龍》扉頁,夾著褪成淡褐的杜若書籤,葉脈經六代藏家指溫摩挲,紋理比澄心堂紙更見筋骨。書頁間散落著朱砂批註,字跡隨歲月氧化,竟在灑金箋上析出黛青幽光——原來思想褪去墨色外衣,反能顯影智慧本相。
最驚心的褪色發生在人情。上環海味鋪的陳伯,日日擦拭那套光緒年製的錫茶罐。某晨暴雨,他指著罐身水痕教我:「你睇這茶漬,初時是琥珀,十年轉作鴉青,三十年竟褪成月白。」話鋒突然低迴:「就像你阿媽當年煲的陳皮紅豆沙,砂鍋底總留著圈焦糖色。」言語間,老陶壺嘴飄出白煙,在玻璃樽鹹檸檬映照下,幻化成他妻子病榻前最後一口參湯的霧氣。
科學家說色彩褪卻源於光子逃逸,我倒覺得是萬物在練習告別的儀式。赤柱監獄外牆的朱砂塗料,每年雨季要褪去三毫米驕傲;大澳棚屋的靛藍帆布,經鹹風雕琢漸成漁翁臉上的老人斑。就連太平山頂的凌霄閣,玻璃幕牆映照的維港夜色,何嘗不是億萬像素在時光顯影液裡慢慢暈開?
前夜整理舊照,發現七十年代珍寶海鮮舫留影。相紙上的金龍藻井已洇作混沌,反而雕欄間的裂紋愈發清晰。突然明悟:褪色原是存在的顯微術,將浮華濾淨後,教人看見事物深處的經緯。就像敦煌壁畫剝落處顯露的底稿線條,比盛唐彩繪更見畫工虔誠。
忽聞茶餐廳傳來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聲帶雜訊沙沙作響。那些被數位修復抹去的歲月磨損,何嘗不是歌者留在世間的另一重魂魄?我望向雨中頹敗的雷生春堂,巴洛克立柱上的裂痕正與中藥櫃抽屜的木紋暗通款曲。褪色從來不是終局,而是萬物在時光長河裡互換的密語。
暮色漸濃時,鳳凰木突然抖落殘瓣如雨。褪盡嫣紅的花萼裡,嫩綠新芽正在誕生。原來所有褪色都是隱形的綵排,為下一幕永生準備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