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禁錮

瀟灑的禁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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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港暮色裡,數十萬手機屏幕正綻放藍光。西裝革履的金融才俊在國金七十九樓拍下香檳塔,配文「Nothing to lose」;深水埗劏房少女對鏡定格憂鬱側臉,標註「孤獨是靈魂的香水」。這座城市日夜上演著行為藝術展:每人都在鋼索上走台步,既要搖曳生姿,又怕跌落雲端。

大禹治水時怎料得,四千年後人類自囚於數據洪流?舊時文人墨客的竹杖芒鞋,化作今日三毫米厚的玻璃囚籠。倫敦塔渡鴉剪翅是為守護王朝氣數,當代人自斷心翼卻是為換取社交貨幣。你看中環咖啡館裡,白領們精心擺拍拿鐵拉花時,可曾聽見卡夫卡甲蟲在杯底窸窣?

蘇東坡夜遊赤壁時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這等物我兩忘的瀟灑,今人怕要註冊商標方能安心享用。十九世紀巴黎紈絝子手持單片眼鏡觀察世界,當代網紅卻將萬花筒倒轉,把大千世界塞進六吋熒幕裡支離破碎。某夜路過廟街,見算命攤電子蠟燭映著二維碼,恍惚間想起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科技與靈性的交纏,竟比密宗唐卡更弔詭。

真正的牢獄從不需鐵窗,金絲雀在鑲鑽鳥籠裡唱得更婉轉。日本江戶時代「振袖火事」燒盡浮華,現代人卻在資訊灰燼中重建巴別塔。猶記塞納河左岸那些窮畫家,用顏料在畫布上衝破世俗枷鎖;而今畫廊裡裝置藝術家用霓虹燈管拼寫「FREEDOM」,接的卻是博物館的市政電源。

某次在京都偶見枯山水,白沙上的耙痕忽如數據流般刺目。四百年前利休茶室「待庵」僅兩疊半,現代人豪宅三百坪仍覺逼仄。莊子夢蝶需清靜無為,今人追蹤睡眠質量卻要靠智能手環。這般悖論令我想起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門童,優雅鞠躬時不忘數算小費——我們何嘗不是在文明儀典裡,將自由典當給虛榮?

深宵關掉所有設備,忽聞樓下報攤阿伯哼著《客途秋恨》。月光淌過唐樓鐵閘,在水泥地勾出幾道銀痕。原來瀟灑本在呼吸之間,如太極推手化去千鈞力道。波斯詩人魯米說「你生而有翼,為何匍匐前行?」,今日觀之,或許我們從未折斷翅膀,只是將羽翼熨貼成社交面具的棱角。

玻璃幕牆折射的霓虹海裡,某位穿校服的女孩正蹲著餵流浪貓。她手機擱在長椅,螢幕漸暗如退潮的欲海。此刻維港吹來帶鹹味的風,忽然懂了陶淵明為何要「悠然見南山」——原來真正的瀟灑,是敢在洪流中鬆開攥緊的拳,任指縫漏走金沙般的時光。

這年代終究是面照妖鏡,照見我們左手高舉自由火炬,右手卻在暗處數算點讚數的模樣。但若某個午夜,你能聽見蘇州河在混凝土下流淌的嗚咽,或許就能明白:所有優雅的禁錮,都是我們獻給時代的投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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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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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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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蟬在榕樹氣根間撞出一串金箔碎響,我獨坐維港畔讀《莊子》,忽有蟬蛻飄落書頁間。這具空殼觸手仍有餘溫,彷彿靈魂剛剝離軀體去赴一場光年外的約定。蟻群正搬運落單的蜻蜓複眼,複眼裡映著中環玻璃幕牆扭曲的倒影——原來鋼鐵森林的生存法則,早被昆蟲寫在基因密碼裡。
香港中環街角,午後三時四十五分。上班族踩著鱷魚皮鞋匆匆掠過,無人注意行道樹下正上演驚心動魄的史詩——三隻工蟻用顎牙拖著糖粒殘骸,在滾燙的柏油路上蜿蜒出銀色黏液軌跡。這微觀世界折射的生存密碼,恰是理查德·道金斯擲向人類文明的哲學手雷。
鬧鐘的滴答聲在子夜格外清晰。西洋機械鐘擺左一下是希臘神話裡克洛諾斯吞噬骨肉,右一下是東方銅壺滴漏裡莊周化蝶的鱗粉。前半生就是這般懸在兩種文明的鉸鏈之間,如普羅米修士被啄食的肝臟,日復一日地迴圈著痛楚與重生。窗紗被九龍城寨吹來的咸風掀起時,我總錯覺看見少年時臨摹的《蘭亭序》殘卷。
香港的夜是跌碎的銀河,霓虹不過是遺落人間的星屑。當我站在彌敦道盡頭仰望,那些曾經吞吐光霧的繁體字招牌,竟如斷翅火鳳凰般垂掛在鋼鐵森林間,暗紅管線裡苟延殘喘的氖氣,像極了老伶人唱到喑啞處的顫音。冷氣機滴水打在霓虹鐵框的節奏,竟與上海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的鼓點暗合——都是殖民餘韻打在現代性鋼板上的迴聲。
香港街市晨光初晞,我常蹲踞油麻地果欄石階觀察螞蟻。這些身披琥珀盔甲的小武士,正用顎鉗搬運比身軀大十倍的芒果碎屑。牠們在人類腳掌掀起的風暴間迂迴挺進,六足踏出的行軍路線蜿蜒如甲骨文,教我想起敦煌石窟的飛天藻井——芸芸眾生各有其不朽的史詩。
九龍塘火車站月台上,兩排鐵軌在暮色中閃著冷光。軌道自新界荒原蜿蜒至此,裂成三股:一股奔向紅磡海港,一股鑽進獅子山隧道,一股沒入旺角霓虹深處。我常在此處觀察旅人睫毛上懸著的倒影——中學女生隔著月台與初戀揮手作別,白髮老翁在錯車瞬間瞥見三十年前離散的胞弟,紅絲絨旗袍的上海少婦凝視鐵軌縫隙間搖曳的野菊。
夏蟬在榕樹氣根間撞出一串金箔碎響,我獨坐維港畔讀《莊子》,忽有蟬蛻飄落書頁間。這具空殼觸手仍有餘溫,彷彿靈魂剛剝離軀體去赴一場光年外的約定。蟻群正搬運落單的蜻蜓複眼,複眼裡映著中環玻璃幕牆扭曲的倒影——原來鋼鐵森林的生存法則,早被昆蟲寫在基因密碼裡。
香港中環街角,午後三時四十五分。上班族踩著鱷魚皮鞋匆匆掠過,無人注意行道樹下正上演驚心動魄的史詩——三隻工蟻用顎牙拖著糖粒殘骸,在滾燙的柏油路上蜿蜒出銀色黏液軌跡。這微觀世界折射的生存密碼,恰是理查德·道金斯擲向人類文明的哲學手雷。
鬧鐘的滴答聲在子夜格外清晰。西洋機械鐘擺左一下是希臘神話裡克洛諾斯吞噬骨肉,右一下是東方銅壺滴漏裡莊周化蝶的鱗粉。前半生就是這般懸在兩種文明的鉸鏈之間,如普羅米修士被啄食的肝臟,日復一日地迴圈著痛楚與重生。窗紗被九龍城寨吹來的咸風掀起時,我總錯覺看見少年時臨摹的《蘭亭序》殘卷。
香港的夜是跌碎的銀河,霓虹不過是遺落人間的星屑。當我站在彌敦道盡頭仰望,那些曾經吞吐光霧的繁體字招牌,竟如斷翅火鳳凰般垂掛在鋼鐵森林間,暗紅管線裡苟延殘喘的氖氣,像極了老伶人唱到喑啞處的顫音。冷氣機滴水打在霓虹鐵框的節奏,竟與上海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的鼓點暗合——都是殖民餘韻打在現代性鋼板上的迴聲。
香港街市晨光初晞,我常蹲踞油麻地果欄石階觀察螞蟻。這些身披琥珀盔甲的小武士,正用顎鉗搬運比身軀大十倍的芒果碎屑。牠們在人類腳掌掀起的風暴間迂迴挺進,六足踏出的行軍路線蜿蜒如甲骨文,教我想起敦煌石窟的飛天藻井——芸芸眾生各有其不朽的史詩。
九龍塘火車站月台上,兩排鐵軌在暮色中閃著冷光。軌道自新界荒原蜿蜒至此,裂成三股:一股奔向紅磡海港,一股鑽進獅子山隧道,一股沒入旺角霓虹深處。我常在此處觀察旅人睫毛上懸著的倒影——中學女生隔著月台與初戀揮手作別,白髮老翁在錯車瞬間瞥見三十年前離散的胞弟,紅絲絨旗袍的上海少婦凝視鐵軌縫隙間搖曳的野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