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綌時分,銅鑼灣某角落的咖啡館早已坐滿年輕男女。他們或對著蘋果電腦凝眉苦思,或在紙頁間抄寫《心經》,案頭的冰美式咖啡杯沿凝著晨露般的冷氣。這年頭連修行也講究場景調度,須得配齊北歐極簡風座椅與紐約蘇豪區牆面彩繪,方襯得起那顆在社交媒體閃閃發光的菩提心。
忽憶南丫島碼頭那位賣茶果的老嫗。粗布衫襟前總別著褪色佛牌,揉米糰時哼著潮州小調,蒸籠掀開時白霧漫過她額間七十年風霜刻就的溝壑。某日暴雨傾盆,見她將竹笠讓予簷下躲雨的流浪貓,自己頂著報紙踩三輪車吱呀遠去。這般修行,倒像是茶湯裡沉澱的細末,渾然不覺已沁入杯底。地鐵車廂內常有奇景。西裝革履的金融才俊捧讀《莊子》,鼻尖距書頁不過三寸,卻在列車即將抵達中環站時猛然抬頭,眼中精光畢露似獵豹鎖定羚羊。修行二字在鋼筋森林裡,往往化作某種精神保健品,與維生素膠囊並列收納於真皮公事包夾層。倒是那位每日準時在月台擦拭長椅的清潔工,三十年如一日將橙木長椅拭得能照見人影,某次颱風過境,積水月台上竟浮著半片銀河。
唐人街藥材鋪掌櫃有獨門禪法。他稱川貝母要在立秋後第三場雨採摘,陳皮須經七年港島海風吹拂,抓藥時戥子輕響如誦《藥師經》。某日見他對著發霉的當歸搖頭:「這味藥壞了修行。」遂將整筐藥材倒入維多利亞港。夕陽下漂浮的當歸隨浪起伏,竟比寺廟放生的紅鱗鯉魚更見禪機。
最妙的要數深水埗街市魚檔。壯碩魚販單手擎著十斤馬友魚,剖腹去鱗時刀光如電,偏能在血腥氣裡與鄰攤阿婆討論《六祖壇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嘛,」他將魚鰓丟進塑膠桶,濺起的水珠驚走蒼蠅,「就像這把刀,日日見血方能不染血。」轉頭接過客人遞來的五百元紙鈔,指腹在主席衣領處輕輕摩挲辨認真偽,剎那間竟有拈花微笑的氣度。
修行究竟在蒲團還是砧板?京都枯山水庭院灑掃的沙紋或許給過答案,但港島茶餐廳裡阿姐擦拭杯緣的手指同樣在描繪曼陀羅。那位堅持用手工打鮮奶油的意大利糕點師,每次攪拌鋼盆都要默數到108下;重慶大廈頂樓的天台菜農,總在給茄子苗澆水時哼唱家鄉山歌。這些細碎聲響編織成無形的念珠,在紅塵喧囂中默默轉動。
暮色降臨時,咖啡館年輕人們收拾行囊奔赴下一場自我提升講座。他們的手機相冊裡存著精心構圖的茶席照片,濾鏡調出的暖光恰到好處地烘托著線裝書的做舊毛邊。玻璃門開合間,晚風捲入幾片紫荊花瓣,輕輕覆在某人未喝完的燕麥拿鐵泡沫上,轉瞬沉入冷卻的奶白色深淵。
此時此刻,鯉魚門漁村的老茶客正就著鹹魚蒸肉餅呷普洱。茶杯內壁積著二十年茶垢,昏黃燈泡下竟泛出星雲般的釉色。收音機裡放著任劍輝的《紫釵記》,沙啞聲線混著海浪拍岸的節奏。老人忽然瞇眼笑道:「阿女啊,你知唔知鹹魚都要修行?冇經歷日曬風吹,點算得係條好鹹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