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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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島春深,銅鑼灣避風塘的潮水漲了又退。凌晨三時的茶餐廳,蛋撻出爐的焦香中雜糅著侍應阿炳的煙圈。他望著霓虹燈管上凝結的水珠,忽地憶起二十年前在觀塘碼頭卸貨時,貨輪桅杆刺破朝霞的剪影。指節間殘留的鐵鏽味,竟比掌心三文治裡的火腿更鮮活——多少人的不甘心,就這般卡在歲月與命運的齒縫間。

中環摩天樓的玻璃幕牆倒映著維多利亞港的波光,律師行裡凱瑟琳的高跟鞋敲碎滿地碎鑽般的夕照。她將印著牛津紋章的鋼筆插回愛馬仕鱷魚皮包時,恍惚聽見三十年前油麻地唐樓裡,母親深夜車衣的縫紉機聲。那台勝家牌縫紉機的踏板,終究未能將她送至真正的唐寧街。古希臘神話裡,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時聽見的,何嘗不是自己足踝肌腱迸裂的聲響?

人類文明原是座不甘心的博物館。楚霸王不肯過江東,卻在烏騅馬長嘶裡瞥見垓下火光的倒影;蘇格拉底吞下毒堇汁時,仍在追問雅典人是否真的明白何為真理。紫禁城太和殿的丹陛之下,袁世凱龍袍上的金線在1916年的寒風中崩裂。這些破碎的野心,最終都化作黃仁宇筆下「數目字管理」的註腳,在歷史長河裡浮沉。

現代人的不甘心更添幾分荒誕。智能手機屏幕裡滾動著同齡人的財富自由宣言,社交媒體將普羅米修斯的火種異化為永無止境的點讚遊戲。某跨國企業會議室裡,彼得盯著投影幕上的KPI曲線,忽然想起幼時在元朗農田捉蟋蟀的陶罐——那個捧著瓦罐奔跑的赤足少年,可曾料到二十年後會在PPT動畫裡尋找存在感?

王爾德說過,人生有兩大悲劇:得不到想要的,和得到想要的。深水埗劏房窗台上的盆栽,與山頂豪宅溫室的日本楓,在晨霧裡竟顯出相似的憔悴。禪宗公案裡老僧指月的手勢,在元宇宙時代演變為無數像素點的躁動。我們既羨慕陶淵明採菊東籬的淡泊,又難捨石崇金谷園鬥富的快意,這般撕裂,恰似張愛玲筆下那襲爬滿蚤子的華美袍子。

然則不甘心何嘗不是文明的火種?敦煌藏經洞的守燈僧在壁畫前枯坐千年,只為等待某個讀懂飛天琵琶韻律的知音;伽利略即使跪在宗教法庭,依然堅持「地球確實在轉動」。這份執念,讓徐志摩在康橋柔波裡捕捉雲彩的倒影,令梵高在阿爾勒的麥田裡追逐旋轉的星空。正如錢鍾書所言:「目光放遠,萬事皆悲;目光放近,則自應奮鬥。」

暮色中的太平山纜車緩緩爬升,車廂裡擠滿各種語言編織的欲望。當霓虹初上時,某個瞬間的光影交錯裡,我們或許會頓悟:所謂不甘心,不過是永恆與剎那的辯證法。就像《紅樓夢》裡那面「風月寶鑑」,正面照見賈瑞的貪嗔癡,反面卻映出曹雪芹批閱十載的孤燈。

潮起潮落間,天星小輪依舊往返於維港兩岸。某個加完班的深夜,當你在渡輪甲板上看見對岸璀璨的燈海,忽有鹹澀海風撲面——那或許不只是太平洋的水汽,更是無數時代靈魂未竟的歎息,在鹹淡水交匯處釀成了永恆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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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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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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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西市胡商卸下駱駝背上的波斯玻璃瓶時,敦煌壁畫裏的飛天正用朱砂換取畫師的虔誠。當絲綢在駝鈴聲中丈量出歐亞大陸的經緯,青花瓷的裂紋早已預言:人類文明的本質不過是無數次等價交換的疊影。
晨光初綌時分,銅鑼灣某角落的咖啡館早已坐滿年輕男女。他們或對著蘋果電腦凝眉苦思,或在紙頁間抄寫《心經》,案頭的冰美式咖啡杯沿凝著晨露般的冷氣。這年頭連修行也講究場景調度,須得配齊北歐極簡風座椅與紐約蘇豪區牆面彩繪,方襯得起那顆在社交媒體閃閃發光的菩提心。
彌敦道的霓虹在數據霧霾中暈染,Adidas旗艦店的櫥窗列陣如基因剪輯的斑馬魚。那對紅黃Superstar本不該邂逅——它們蟄伏在相鄰貨架,像柏林圍牆兩側對峙的探照燈,在三葉草logo的陰影裡互射冷光。直到某個山竹颱風前夕,兩個穿同碼開膠Stan Smith的男孩,在「42」這組數字密碼前同時屈膝。
長安西市胡商卸下駱駝背上的波斯玻璃瓶時,敦煌壁畫裏的飛天正用朱砂換取畫師的虔誠。當絲綢在駝鈴聲中丈量出歐亞大陸的經緯,青花瓷的裂紋早已預言:人類文明的本質不過是無數次等價交換的疊影。
晨光初綌時分,銅鑼灣某角落的咖啡館早已坐滿年輕男女。他們或對著蘋果電腦凝眉苦思,或在紙頁間抄寫《心經》,案頭的冰美式咖啡杯沿凝著晨露般的冷氣。這年頭連修行也講究場景調度,須得配齊北歐極簡風座椅與紐約蘇豪區牆面彩繪,方襯得起那顆在社交媒體閃閃發光的菩提心。
彌敦道的霓虹在數據霧霾中暈染,Adidas旗艦店的櫥窗列陣如基因剪輯的斑馬魚。那對紅黃Superstar本不該邂逅——它們蟄伏在相鄰貨架,像柏林圍牆兩側對峙的探照燈,在三葉草logo的陰影裡互射冷光。直到某個山竹颱風前夕,兩個穿同碼開膠Stan Smith的男孩,在「42」這組數字密碼前同時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