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地鐵貝克街站月臺第三根石柱旁,有座維多利亞時代的銅獅,百餘年來始終半闔著眼凝視軌道盡頭。晨昏交際時分,總見地鐵清潔工湯姆用麂皮布蘸著礦泉水,細細擦拭獅鬃間的灰絮。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九龍黃大仙祠前守門石獸,簷角滴水在青石脊背上鑿出淺溝,廟祝陳伯每日卯時必執竹帚輕掃獸首落花。
地底銅獅與廟前石獸相距九千公里,各自吞吐著大英帝國的煤煙與嶺南的香火,卻在時光磨洗中顯現相同質地——去年深秋在羅浮宮修復室,親見文物專家以激光清除十四世紀聖母像表層油垢。當斑駁金箔漸露真容時,那抹穿越七百年風塵仍不減璀璨的微笑,竟與我昨夜在廟街糖水舖瞥見的陳太嘴角弧度驚人相似。這位守著三十年杏仁糊秘方的寡婦,每當掀開杉木桶剎那蒸氣氤氳的面容,分明透著佛蘭德斯畫派的光暈。蘇格拉底飲鴆前將最後杯酒灑向雅典衛城石階,敦煌藏經洞的抄經僧在油盡燈枯時猶以指甲刻劃蓮花紋。這些凝固在歷史褶皺裏的姿態,與現今特拉法加廣場賣藝少年雕琢冰晶的專注,維多利亞港老漁民修補帆索的指節曲張,實為同一條銀河的星塵在不同時空的閃爍。莫內晚年失明仍執意改建吉維尼花園的睡蓮池,正如京都老陶匠山田在顫抖掌紋間堅持修復志野茶碗的冰裂紋理。
前日偶遇旅居巴黎的鋼琴調音師尚-皮耶,他揭開斯坦威琴蓋展示內部構造時,我忽然驚覺那些錯綜排列的琴槌與琴弦,竟與清明上河圖虹橋下的船桅索具暗合韻律。他說調音師畢生追求的是讓四百三十根琴弦震動如一人呼吸,這讓我想起景德鎮老師傅調配青花釉料,非得等到春分雨後第二個寅時才肯開窯的執念。
最動人的恆常往往藏於裂痕深處。翡冷翠聖十字聖殿但丁衣冠塚前的長明燈,歷經七世紀戰火遷徙仍搖曳如初,燈油配方早已失傳,守燈人瑪麗亞只淡淡說秘訣在每日擦拭銅座時默念《神曲》三行。這與深水埗巷口修鞋匠福伯總在釘掌前對著舊皮鞋念咒般的低語異曲同工——某次窺見他褪色筆記本上寫著「左腳第四釘替換於丙戌年梅雨前」。
達文西筆記裏反覆塗改的飛行器草圖,王維《輞川集》中推敲二十載的「空山不見人」,乃至東京築地市場壽司匠人小野二郎捏醋飯時精確至毫米的指壓,皆是對抗時間渦流的同一種姿態。猶記阿姆斯特丹運河屋簷下,時鐘修理師傅威廉展示十八世紀教堂鐘錶零件,鑲嵌玫瑰金的擒縱器竟與重慶大足石刻飛天衣袂的流線驚人吻合。
昨夜暴雨襲港,赴約途中避雨躲進荷李活道古董店。店主正用羊毛刷清理漢代博山爐殘片,青銅饕餮紋在燈下泛著幽光。他說這爐膛曾盛過武帝時的南海龍涎,我卻嗅到與伊斯坦堡香料市場某個褪色銅壺相似的氣息——當拜占庭商隊駝鈴與海上絲路帆影在時空某處交錯,人類對永恆的追尋早熔鑄成青銅器上的斑斑綠鏽。
歸家翻閱元代倪瓚《容膝齋圖》,忽覺畫中空亭與此刻蝸居的二十平米書房形成奇妙映照。四百年前畫家以渴筆皴擦出的太湖石,竟與窗臺那盆養了十年的文竹影子重疊。推開氣窗,維港夜霧裏的貨輪燈火,恰似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尾那抹欲說還休的淡墨。
天將破曉時分,煮水沏茶的片刻寧定中,終於參透「如一」真諦:當百年地鐵銅獅的鬃毛與糖水舖蒸籠熱氣共震,當修復聖母像的激光與廟街霓虹在視網膜交織,當所有偏執的堅守與精微的執念在時光長河激起相同頻率的漣漪,那便是人類超越文明斷層與生死樊籬的終極密碼。這種恆常不在金剛不壞之身,而在茶涼前最後一縷香魂仍執著地,在空中畫出完美的螺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