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棠推開斑駁的鐵門時,老宅的霉味混著茶香撲面而來。閣樓木窗滲進的薄霧漫過她的小腿,像阿公泡茶時蒸騰的水煙,纏著她二十年未歸的腳步。
「茶壺莫亂碰。」沙啞的台語從霧裡浮出。她猛然回頭,卻只見到牆上泛黃的相框——父親穿著西裝捧茶盤,阿公皺眉瞪著那杯浮著奶精的「珍珠奶茶」。那是2003年,父親下山到台北開手搖飲店前的最後一張合照。
三週前律師來信,阿公走了,留給她這棟被茶樹包圍的老厝。房仲說九份觀光正旺,拆了能蓋民宿。但當她踩上嘎吱作響的檜木樓梯,指尖撫過閣樓牆面,竟觸到一片凹凸——歪斜的刻痕組成「棠」字,下方還有一行小字:「阮孫女出生這日栽的茶樹」。曉棠衝向後院。那株父親曾嫌擋路的矮樹仍在霧中佇立,枝枒間結著褐色果實。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阿公握著她的小手摘茶籽:「茶米是土地的眼淚,要曬過、炒過、揉過,才會香。」
深夜,她翻出阿公藏在神龕底的陶壺。壺身裂了道縫,裡頭塞著泛油光的牛皮紙,父親當年的創業計畫書皺成一團。紙背卻有阿公的毛筆字:「賣飲料嘸不好,但茶道是咱的根。」
晨霧未散時,曉棠拎著鐵桶走向茶樹。露水沾濕的葉片在指尖蜷起,像老人佈滿皺紋的手。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雲海,她忽然明白阿公為何堅持用柴燒水——那搖曳的火光,與山腳下連鎖飲料店的霓虹竟是同樣執著。
三個月後,「霧間茶塾」在老宅開張。觀光客握著陶杯,看曉棠以父親調製奶蓋的俐落手腕點茶。有人問起牆上那張衝突的合照,她輕撫茶壺裂痕:「這是台灣茶的兩種味道,阿公的苦甘,阿爸的甜香。」
山風捲來茶霧,模糊了相框裡兩代男人的臉。而閣樓那扇從未關緊的窗,正漏進一絲珍珠奶茶的甜膩,悄悄融進老茶的餘韻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