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剛過,園子裡的櫻花便開始零落。
我踩著碎石子路往九曲橋走,耳畔是細碎水聲與未褪盡的寒蟬鳴叫。
故宮北側這座仿宋園林總讓我想起《東京夢華錄》,
那些被時光沖刷得泛白的雕樑畫棟,此刻正浸泡在蜂蜜色的陽光裡。
她轉過臉來時,我來不及移開鏡頭 ——
那雙眼睛讓我想起前年在東京根津美術館見過的南宋曜變天目茶碗,
漆黑的釉面裡盛著整個星河。
她忽然笑了,不是社交禮儀的嘴角弧度,而是從眼底漫上來的笑意,
宛如墨滴入水般在瓷白面容上暈染開來。
"這角度能看見藻井上的螭吻嗎?"她的聲音像松針墜在古琴弦上。
我這才發現鏡頭正對著她身後的重簷歇山頂,
那些傳說中能鎮火的龍子雕塑,此刻正吞吐著她髮梢漏下的光斑。
我們在九曲橋中央交換了名字。
她說正在臨摹文徵明的《真賞齋圖》,卻被池中錦鯉偷吃了半塊顏料。
"是群青,"她從湘繡荷包裡掏出碎成月牙狀的礦物色塊,"用青金石磨的,你看。
"指尖染著孔雀尾羽般的藍,讓我想起小時候在琉璃廠見過的波斯商人。
暮色四合時,她將寫生簿收進竹編書笈。
最後一縷夕照纏繞在她腕間的數珠珊瑚手串上,每顆珠子裡都凍結著千年前的浪花。
"要閉園了。"她指向開始亮燈的仰止亭,那些鑲在飛簷下的LED燈泡像串錯朝的星子。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她。
沖洗出來的照片裡,她身後那株八重紅枝垂櫻開得正好,花瓣落在她髮間宛如古代仕女圖中的花鈿。
暗房紅燈下,我將底片放進檀木匣時,發現匣底不知何時多了片青瓷蓮瓣——
或許是道別時她悄悄放進我外套口袋的,
在暮春的風裡,帶著雨過天青的溫度 ~~
十年後春分,東京靜嘉堂文庫的曜變天目盞特展。
我在展櫃前駐足,茶碗深淵般的釉色裡仍盛著星芒,解說牌註明「南宋佚名匠人作品」。
忽然有松香混著徽墨的氣息飄來,轉身時正撞見她踮腳往展櫃夾層貼標籤,白大褂口袋
露出半截青瓷蓮花簪——正是當年那支冰裂紋。
「修復師?」我指著她胸前的工作證,日文姓氏旁仍用小楷寫著中文名。
她將垂落的髮絲勾回耳後,腕間珊瑚數珠在博物館冷光裡泛著暖意:
「當年你照片裡的藻井螭吻,現在要加裝防震裝置了。」
我們在宋代茶寮復原區喝抹茶,她從錦囊倒出兩片青瓷蓮瓣,
拼成完整的花朵時,裂紋恰巧組成北斗七星。
窗外御苑櫻吹雪落在她睫毛上,這次我沒帶相機。
二十年後驚蟄,故宮啟動「宋韻再造」工程。
我作為古建築攝影師重回至善園,無人機正盤旋在重簷歇山頂。
池畔傳來孩童笑鬧,轉身時看見穿月白唐裝的婦人在教女孩調礦物顏料,
湘繡荷包垂著褪色的流蘇。
「群青要配蛤粉。」我脫口而出。
她腕間的珊瑚數珠已添了銀絲纏繞的裂痕,卻仍像被海浪打磨過的夕陽。
我們默契地走向九曲橋,她說女兒在學緙絲,我展示手機裡兒子拍的星軌。
暮色中LED燈再度亮起,她忽然指著我相機包上的青瓷掛飾:
「當年那片蓮瓣,我留了另一半當鎮紙。」
雨忽然落下來,我們各自奔向不同方向的停車場。
回頭時她站在水榭簷下揮手,身後櫻花如二十年前的底片在顯影液裡舒展,
只是這卷膠片我們都選擇永不沖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