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落在角落的花上,氣味混著記憶。他知道,該面對的事還沒完。
客廳的窗簾半掀著,陽光斜斜地落進來,灑在窗座的一隅。
那裡放著一只透明的水晶花瓶,輪廓細緻,邊緣有精雕的細紋,看得出是特意挑選過——乾淨,克制,幾乎沒什麼多餘裝飾,卻異常沉靜地佇立著。
花瓶裡插著一束白色搭配的花,安靜地立在光影交錯中。白桔梗的花瓣微微捲起,白玫瑰在光下泛出淡淡的暖黃,枝莖略垂,卻仍舊挺直,被水撐著最後的姿態。
花早已開始枯萎,卻沒有換水,也沒有被丟棄的跡象。
依舊靜靜地盛放在那,在空氣中釋放出細微的香氣與衰敗的跡象。
花瓶旁,放著一封信與兩只銀色手環。
那信紙摺得整齊,紙面平展,卻沒有被收起。
金屬環相倚而放,在陽光下映出一圈微冷的光澤,如斷了聲音的記憶,卻還在原地殘響。
整個角落被打理得極為乾淨。
沒有過度修飾,也沒有刻意陳設,卻成為了屋裡最醒目的一處風景。
每次視線經過那裡,總會撞上一瞬無聲的撕裂。
像一份靜默的證詞,悄悄留在那裡,不動聲色地昭示著那段曾經。
客廳裡沒有開燈,光線照不進來的地方仍是灰濛濛的暗。
江知霖坐在沙發上,雙肘撐膝,低著頭,一隻手拿著遙控器,卻沒按下任何鍵。
電視黑著,螢幕上映出自己空白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頭,忽然想起什麼,從沙發縫裡翻出手機。
已經沒電了。
拿去充上電,畫面亮起的瞬間,跳出幾十條未讀訊息。
指尖頓了頓,緩慢地劃開群組訊息紀錄。
——那是警方內部群。
最新的一則訊息時間已過去三天,語氣簡短,是值班隊員發來的:
「有具無名屍還沒人認領,醫院說快到期限了。是不是該通報社會局?」
訊息下方附了一張照片,是醫院冷藏格外觀的定位照片,以及一組身份暫無確認的臨時代碼。
江知霖怔怔看著那組代碼。
幾秒後,喉頭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發不出聲。
他沒有立刻行動,也沒有回應任何人。
盯著那行訊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讀過。
仿佛那些字會變成什麼其他的訊息,只要再多看幾眼。
可沒變。
什麼都沒變。
而呼吸,在那一瞬變得極慢。
手機螢幕暗掉了,卻還握在手裡。
直到過了很久,才終於動了,緩慢站起身,彎腰拉開櫃子。
從抽屜深處,拿出那只警察證件夾。
黑色皮面,邊角早已磨舊,卻仍被擦得乾乾淨淨。
看著那證件一秒,然後將它放進外套口袋裡。
回到房間,打開衣櫃,挑了一件深色襯衫,扣子扣得一顆不差。
沒有猶豫。
也沒有再回頭。
像是終於知道要去哪裡——
只是沒想到,這一步,來得這麼晚。
經過近一小時的車程後抵達醫院。
將身份證明與代碼報給櫃台,對方看了兩眼,便請他稍等,片刻後,一名實習醫師從裡頭出來,點頭示意。
「這邊請。」
他沒說話,沉默地走在對方身後,腳步輕得沒有聲音。
醫院走廊的燈亮得過頭,冷白色的光照在牆壁與地磚上,反射出一種無菌的亮度,既乾淨,又無比陌生。
整條路都很靜,只有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調低鳴。
轉過幾個彎,走進通往地下層的走廊。
空氣裡開始有些異樣的味道,混合著消毒水、冰冷金屬與說不清的微弱血腥氣。
低頭看著腳下的地磚,泛著無光澤的淺灰色,邊緣刷得太乾淨,彷彿每一步都會留下什麼不該留下的痕跡。
還沒真正走進,就聞見了骨頭都會記住的寒意。
前方的門口站著一名穿白袍的登記人員,見他過來,翻了翻手上的冊子。
「代碼?」
「Z-9137。」
人員確認資料,點了點頭,
「等等請配合戴手套,裡面不方便久留。」
接著按下牆上的按鈕。
『喀——』
門沿著軌道滑開,發出一道悶悶的金屬摩擦聲,像鐵器在冰面上拖行。
接過手套,戴上,隨那人走進去。
裡頭的冷空氣瞬間包住全身,皮膚像被針扎一樣微微收縮。
對方走到最左側第二層,拉開。
「您請確認下。」
入眼的——是那張日日夜夜記掛的臉。
灰灰的,紫紫的,嘴角附近還殘留著幾道壓痕。
下顎微微歪著,額際的髮絲有些凌亂,似乎來不及整理。
脖子和胸口以下被白布遮住,看不見全貌,但布面浮起的弧度處,若隱若現能辨出些許凹陷。
⋯⋯他還是那個他,好像一樣,又什麼都變了。
江知霖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看起來像在對照什麼。
工作人員沒有催促。
直到他微微點頭,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楚。
「確認了。」
「那接下來會由單位接手處理,您這邊可以不用再參與了。」
再次點頭,沒有遲疑,然後轉身走出冷藏間。
身影被長廊的白光拉得極長極薄,像一道被硬撐住的輪廓,空心,卻還站著。
步伐一如來時那般無聲,穿過走廊,推門而出。
外頭天色未明,天光像沒睡醒似地壓著雲層低低地垂著,空氣中帶著一點水氣與藥水味混在一起的沉悶感。
走回停車場,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關門的聲音在密閉空間中顯得悶重。
原本以為自己累了,直到下一秒,視線忽然模糊起來。
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觸到一片濕潤。
原來淚水早已滑落雙頰,而他現在才發現。
靜了一會,額頭緩緩靠上方向盤。
外面有人走過,車燈閃了閃,又暗下去。
像某個不小心被人遺落的東西,沉在時間最深處。
收拾好心情,開車的時候沒想去哪,只是覺得,應該還有一個地方,是屬於他的。
等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門口了。
鑰匙還能轉動,門開得很輕,像是很久沒人碰過。
屋裡靜得過分,整齊得不像有人住過。
家具擺得四平八穩,物品也收納完整,卻沒有任何生活氣息。
桌面、櫃角、電視下方都覆著一層幾乎看不見的薄灰,只有在靠近時,才能看清那些細碎的沉積。
彷彿這裡本來就空。
或者說——本來就沒人期待它會被記得。
原本沒打算打掃,但走過茶几時,指尖掃過,觸感讓人停了一秒。
那層微塵,很薄,卻真實。
真實得像是在提醒: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不想讓這種感覺繼續下去。
於是回身去廚房拿了一塊乾布,把剛剛碰過的地方擦乾淨。
擦完桌子,又順著抹去了電視櫃上的灰,再低頭把腳邊的灰掃進手心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已彎著腰,把整個櫃底都清了一遍,只怕哪裡還留有那些「被世界拋下」的痕跡。
擦到牆角時,手指卡進了一處不太對勁的縫裡。
順勢一撥,碰到什麼。
冷的,硬的,被壓得緊緊的。
掏出來,是一支手機。
款式很舊,邊角磨損,像是報廢前留下來的東西。
沒多想,插上電源,屏幕慢慢亮起。
沒有密碼鎖,空蕩蕩的主頁,角落躺著一個資料夾:.temp.hidden
點了進去。
裡頭是幾張圖片截圖,沒有排序,也沒有標註。
一張新聞標題截圖、一個網頁表單、兩張資料頁,還有一張兒童走失通報。
照片泛白,內容模糊,是個小男孩,身穿深藍上衣,神情拘謹,眼神落在鏡頭偏下的位置。
資料下方列著:
南城區光源巷口
男性・約三歲
⋯⋯
嘴唇輕抿,沒有立刻往下翻。
盯著那張臉看了很久。
像。
像得讓人不太舒服。
不確定是不是,但——有可能。
再往下,是一張空白頁面截圖,應該是某個資料庫查詢結果的介面。
再下面就是空的了。
沒有更多筆記,沒有更多說明。
江知霖沒動,不過把手機慢慢蓋上,放在掌心。
想不通,為什麼這些東西會被藏在這種地方。
也想不透,這是不是他。
但那一瞬間,腦中閃過一種可能。
也許,不是自願的。
不是什麼組織高層,不是什麼內鬼、叛徒、臥底。
而是一個——從小就被抓走的小孩。
一個試著回家,卻從沒找對過方向的人。
從沒想過這件事。
更沒想過,如果這是真的——那這些年,到底是怎麼過的。
閉了閉眼,指節收緊。
最後輕聲說了一句:
「……我會幫你找的。」
僅是——如果還有沒完成的願望,他想替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