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使徒,我並非神力,我更非神明。
「喂!那是什麼?」
氣喘吁吁的騎士用劍指著什麼,黑血從發顫的劍身滑落。
德雷克安撫著馬匹,眼睛不由自主追尋著黑色的水珠看去。只見水珠不偏不倚墜落在被馬兒一腳踢開的碎塊上,微顫的殘骸瞬間消融,化成一道不大不小的溪流向前疾速游動。
他握緊韁繩抬頭,倒抽一口氣。
一堵堅實的圍牆出現在蒼翠的草原上。圍牆不高,大概只到馬膝高度,卻向兩側遠遠地蔓延,看不見盡頭。熠熠紅光在黝黑的牆體上閃爍,乍看有如將凝結的熔岩。德雷克注意到牆頭正微微起伏,才驚覺那是成排肅立的魔獸。
黑暗從或揮劍或僵立的騎士們的身前身後,不斷朝圍牆湧去,漫進獸群腳下。型態各異的野獸開始彼此融合。紅光削弱,瀰漫的險惡卻未減半分。
最後一絲黑色濁流帶走了周圍所有屍骸,連帶遮天黑霧也全數退去。吸進的氣息充滿草汁的清新,陽光重新落在肩上,德雷克卻無法抑制恐懼侵襲,心臟狂跳,握住長槍與韁繩的雙手拚命顫抖,就好像這麼做能為他多賺得一點存活的時間。
他瞥見仍像銀鑄雕像閃耀的長官,趕緊指揮周圍的騎士奔去。
「莫頓大人!這是什麼情況?」
魔獸黑血在聖光下從老騎士的盔甲上剝落,顯露出鋼鐵傷痕累累的表面。長劍被他反手握住,沒有缺角、鋒利依舊。
他看起來沒受傷。德雷克鬆了口氣,隨即繃緊神經,等待指示。
莫頓大人遙望著前方沈默不語。這短暫的一刻如此漫長,德雷克正猶豫著要不要出聲,老騎士猛然把左手舉起,低吼道:「全員集合!盾牆!」
肅殺之中騎士齊聲答應,對著黑牆排成橫列。馬匹斜向站立,讓半人高的盾能朝前組成緊密的陣型。
德雷克在隊伍中向左右掃視,心中默數,發現人數沒有少太多,稍稍安心了點。
感謝女神,您的確在看顧著我們。
護符的光雖微弱,但仍在眾人胸前閃耀,像春天的旭日般和煦。夾在大汗淋漓的馬匹與喘著粗氣的騎士間,熱氣撲鼻突然令德雷克回想起訓練場上的時光。
訓練嚴苛,食物又不好吃,如果沒有那些毫不介意出身、年齡各異、故鄉遍及王國的同袍,以及東山再起的薄弱希望,他或許第一個禮拜就逃回髒亂卻自由的伊爾瑟區了。
他名義上可是個罪犯,現在卻有機會成為拯救整個城市的英雄。德雷克禁不住咧開嘴,瞇起眼從盾牌上方望出去,剛浮起的笑容就僵在臉上。
這個距離勉強能看見遺跡一角,環形黑燄上方此時聚滿深色的霧靄。晴空被黑霧滲入,像調色失敗的顏料詭譎不已。
落到地上的絲絲霧氣漫過草原,不斷加入脈動的圍牆。牆頭像飛揚的披風,又像飄舞的裙擺,層疊堆攏益漸升高,眨眼間就高過了八重百合的旗幟。
這個絕對很不妙啊!
他嚥了嚥口水,感到舉盾的手一陣酸麻。
起先只像是往小水塘裡扔了塊鵝卵石,海面出現微弱的起伏。隨著波浪前沿靠近陸地,起伏越來越大。在你毫無所覺、繼續嚼著香料燻肉派、想著哪家的桅杆需要修理時,突然海面上就出現了一道高牆。
彷彿有雙無形的手將海水高高舀起、再將黑水隨意傾倒;彷彿那不是海,而是深暗黝黑、幾乎直抵天際的懸崖峭壁,而我們正站在山谷裡。
母神啊!這是您的憤怒嗎?因為我們讓罪惡與污穢流入您的腹中,才招致如此可怕的懲罰嗎?
貝納德看不到海,他對「海」與「浪」的所知全來自書籍與旅人的傳述。至於「海嘯」,即使是擁有海港的厄斯敦,百年間都不一定能遇到。
他卻下意識認為眼前的異象只能用「海嘯」來形容。
黑霧完全無法看透,濃稠密實幾乎能以岩石相稱。這陡峭的山壁卻又不斷變換外型,像在沸騰般,噴出泥漿似的奇形團塊,而且越攀越高,甚至將其後的遺跡與遺跡內的魔族完全掩蓋。
「展開——術式!」
巨浪在莫頓大人臉上投下陰影,但他不為所動,將耀眼如火炬的長劍舉至額前。
盾牌亮起輝光,巡遊圓環彼此交疊,像蕾絲垂簾複雜纏繞,在德雷克眼中也如蕾絲般脆弱。但他壓下這可笑的膽怯,牙一咬強迫自己別移開視線。
「向偉大的女神祈禱吧!」
……您是破除邪惡之光,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沒有號角、沒有戰鼓,就連鼓譟的黑霧也無一絲聲息。祈禱語句乾裂嘶啞,像是在酷寒下凍結成冰的薄布。
您的恩澤照耀萬物,您的恩慈——
隊伍間突然出現啜泣,連篇的祈禱像深冬的枯木,在寒風的壓力下破碎。女神的輝光像重病者的脈搏,須臾而起,忽而凋零。眼看眾人瀕臨崩潰,莫頓咬牙,把劍朝前方揮出。
「您是破除邪惡之光,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男人雄渾的嗓音在一片壓抑中突起,數十對受驚的眼睛從頭盔的漆黑裡慌張四望。老騎士驚訝地看向聲音來源,盔甲上有獸牙圖騰的騎士丟下盾牌,手握長槍,昂首挺立在他的右前方。
德雷克猛然抽出長劍,與槍桿交擊。鏗鏘巨響引來更多驚慌的視線,但他看也不看,狠狠吐了口氣,瞪視著漆黑奔騰怒吼。
「我是您在世間的利劍,我是保護您子民的堅盾!」
金屬與黑木爆發出烈焰,吐著豔藍長舌的白花吞噬了昂然的騎士。熱燙的酥麻竄過全身,他卻不覺得難受,只有頸部舊傷隱隱抽痛。德雷克沒有猶豫,他似乎聽見身後有人驚呼,但沒有回頭。
「我會彰顯您的恩慈,因我等自您的慈愛而生!」
浪潮撞上盾牆,防禦術式傾刻被吞沒。寒氣滲透過金屬,沿執盾的手臂侵蝕。熟悉的腥臭近在咫尺,幾乎只有一掌的距離。他看不到同伴的臉,不知道他們是被禱詞鼓舞、正努力支撐,還是已敗於恐懼、只餘軀殼。
但騎士們仍站著。八重百合依然聳立。
我們是守護王國的鐵騎,保護人類領土的勇士。
百年前國王的癡心妄想只留下不到一半的堡壘,但或許所謂抵禦魔獸、保護人類的城牆,並非僅由岩石或土塊所造。
「我等無所畏懼,因您將引領正路!」
黑霧拍上他的臉頰,立刻在聖光中消散。有一瞬間他驚駭於莫頓能在這股力量下保持理智與謙遜,神力流經之處血液近乎沸騰,所有的恐懼與懷疑完全消逝,只剩下充盈的安寧與滿溢的全能感。
頸部的舊傷更痛了,但這反倒成了他的路標,讓德雷克保持清醒、不沉醉在深不見底的力量裡。
我只是使徒,我並非神力,我更非神明。
「慈愛的人類之母!」他從來沒這麼專心致志。耳中隱隱聽見眾人的呼聲陸續追上他的歌頌。「您是破除邪惡之光,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請予您的孩子戰勝邪惡之力!請允您的僕人宣揚您的威光!」
槍托擊地,震撼擴散。烈焰隨震盪飛出,攀上堅立的綿延盾牆。被黑霧掩蓋的術式圓環亮起花朵般的尖銳燄光,開展的屏瓣初而推擠、繼而吞噬。黑暗頑強地在盾牌上緊抓不放,但德雷克確信瘴氣正一點一點退卻,他毫不畏懼。
「撐住!」老騎士大吼。
最後一擊!德雷克舉起長槍,嘶吼出終結的禱詞。
「願女神悲憫,給予萬物適得其所的安寧!」
魔獸或魔族奇異的慘叫猶如乍響驚雷,在燦爛聖光中劃出一縷黑暗朝他的靈魂深處重擊。幸而殘餘的神蹟很快軀走了侵入的寒氣。他感到精神似乎到了極限,鬆手讓長槍墜地,半伏在馬背上等待暈眩退去。
「撲唰。」
血花突然在德雷克眼前綻開。他疑惑自己為什麼一點都不痛,隨即發現那是來自他身旁守備隊的騎士。他猛然抬頭,赫然發現以為已被擊退的浪潮正化成無數黑鳥,如箭朝劫後餘生的騎士筆直衝來。
騎士們趕忙操著疲憊的手臂舉盾應對,卻見黑鳥在盾前化為霧氣穿盾而過,又在騎士駭然的臉前凝為戰斧。
德雷克眼前又亮起了血紅,豔麗的花朵在他臉頰兩側盛開。盔甲的獸牙雕飾光芒乍現,他看見一面黝黑的寬大月牙斧釘上了左胸。他還未完全理解現況,飛斧的衝勁就讓他騰空而起,朝後飛離了馬背。
迅速飛逝的視線中,他最後聽見的是老騎士驚愕的呼喊。
「德雷克!」
好冷。
附魔保護下,黑斧切穿了盔甲,但沒切穿襯墊。斧刃鍥而不捨地繼續往下劃,他卻動不了。殘留的聖光嘗試抵禦,他無力出聲延續神蹟,只能眼睜睜看著白燄凋零、斧刃化為觸手,伸入盔甲縫隙。
好冷。
耳中轟鳴、後腦悶脹,他想必是狠狠撞了一下,連盔甲的附魔都無法完全抵銷。雙眼充血、四肢麻痺,什麼都看不到。這片白霧是天空?還是有人為他蓋上了安息的亞麻布?
「到我身邊!」
他隱約聽到長官的聲音,非常遙遠,回應的蹄聲卻稀疏而雜亂。
剛才到底是什麼?有實體的瘴氣?是魔族在操控?為什麼現在才這麼做?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這招殺光他們?
……為什麼神蹟沒有防下?是因為他們鬆懈了嗎?
「不行了!」
「我們撤退吧——」
各種聲響在頭盔中迴盪,呻吟和哀號既疏遠又親近,猶有人昂揚地怒吼,卻沒聽見任何慘叫外的回應。
好像曾發生過,很久、以前。
他想抬手觸摸舊傷,手臂卻像結凍似地,只在寒冰般的臂甲裡顫抖。
眼角餘光出現黑影,扭曲枯枝像展開的羽翼,將他團團包覆。
他想說話,想至少咒罵一聲這該死的世界、該死的神靈,但他好冷。
荊棘蔓延,侵佔了視野。好冷,沒有什麼可以取暖嗎……
那個人用各種香草掩蓋,但還是散發著溝渠裡死老鼠的臭味。這在髒亂不堪的伊爾瑟區再尋常不過,彷彿黏在鼻腔裡的甜膩德雷克早聞慣了。
每當他想窺看黑捲髮下的面容時,對方總神奇地跑到他身後,發出低沉愉悅的輕笑。
披身的黑長袍閃亮如新,只有從雙肩垂落的布條破損污穢、纖維綻裂,那個人卻不願讓他拿去清洗或縫補,只是撫著其上像是乾涸血跡的污漬,眷戀地說道。
你我都是被拋棄的。但就像你忘不了家族,我也忘不了我的歸宿。
棄神者……還是神棄者?她嘆了悠長無奈的一口氣,說這兩者沒什麼不同。
你該走了。
直到離去前,都沒能見到恩人的真容。他欣然收下「贈禮」,似乎讓她大感意外。
我會洗去你的記憶,這是為了我們彼此好。
或許他同樣欣然,或許他曾苦苦哀求,但德雷克都不會記得。
獸牙徒勞無功地在黑霧中閃爍,騎士的身軀顫了一下,與眼眸同樣淺褐的餘光完全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