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村,有個不成文的禁忌。
夜裡不點紙燈。
據說那是「紙人」的眼睛。若誰不小心點了,紙人就會記住你的臉,隔天早上,會有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家中。
而你自己,則會永遠不見。
沒人記得是誰先說的。只知道祖祖輩輩都這樣說。
但隨著時代改變,這種禁忌早已被認為是老人哄小孩的無稽之談。只有年老的巫婦、還信陰陽曆法的老教徒、和幾個過度安靜的小孩,才會默默遵守這種「不合時宜」的迷信。
簡子恩,是其中之一。
午夜,祖宅內書櫃後方,一道暗格無聲開啟。
子恩從中取出那本書——《霧中書》。
包著紅布的書像一塊乾硬的肉,隱隱發出暖熱的氣息。紅玖曾說:「它不是死物,是記錄死之物的生命。」
他沒有打開,只是靜靜坐著,看著它的輪廓。
耳邊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水聲,又像墨滴在地板上。他望向天花板,什麼都沒有。再轉頭,書已悄悄打開。
那一頁上,是一段新寫上的字:
「一燈一影,一紙一命。
替影者來,夜半過溪,取首而還。 記住,誰點了那盞紙燈……」
子恩猛地站起。他沒寫這段,父親昏迷,僕婦不識字。那誰寫的?
他忽地想到今晚是村中「半月夜」。
每逢農曆十四日,村裡會有一個奇怪習俗:村尾的「三福溪」邊會燃一盞紙燈,由年齡最小的孩童點燃。傳說這樣可以驅走疾病與惡夢。
但這幾年已沒人執行了。
子恩心頭一緊,立刻衝出祖宅,往村尾奔去。
溪邊,霧氣深沉如水。蟲聲止息,連蛙鳴也像被靜音。
燈亮了。
一盞微黃的紙燈懸在樹枝間,搖曳不定。紙燈上畫著紅色眼睛,張口似笑非笑。
點燈的是一個女孩,大概五歲,身穿舊洋裝,頭髮蓬亂,左腳包著布條,看起來剛從病中恢復。旁邊站著她的哥哥,十歲左右,面容俊秀卻神色陰沉。
「是新來的雙胞胎。」子恩認出他們,「姓劉,住在舊米店後的倉房裡。」
哥哥名叫劉不悔,妹妹叫劉惜晚。據說他們父親是林場工人,去年入山後失蹤,母親瘋了,被送進瘋人院。
他們兄妹成了村裡的「怪胎」,沒人敢靠近。
惜晚點燃紙燈的那一刻,紙上的眼睛竟微微閉合,又重新睜開,燈火顫動,空氣中像有什麼東西被喚醒。
劉不悔低聲罵道:「蠢蛋,我不是叫妳別亂點!」
惜晚卻輕聲說:「哥哥,它跟我說話了。」
子恩忽然覺得整條溪邊被一股無形力量包圍,連霧也停止流動。他下意識退後一步,腳踩到一片紙。
他彎腰撿起——是紙人。
整張紙剪成人的模樣,面無表情,兩眼用紅筆點出,嘴角是黑墨,雙手朝外,像在迎接誰。
但這紙人不空白。
上頭寫著「劉惜晚」三字。
一陣寒意直衝子恩背脊。
「喂!」他衝過去,「快把燈熄了!」
劉不悔擋在妹妹前方,冷聲問:「你誰啊?」
「她會被換掉!」
「什麼意思?」
子恩來不及解釋,一聲微弱的「咯咯」笑聲在溪對岸響起。
他們同時望去——
霧中,一排排紙人浮現在空中,像從地底湧出,一個接一個,排成隊伍。
每個紙人都寫著不同的名字,有的名字熟悉,是村裡的孩子;有的陌生,可能是很久以前消失過的人。
其中一張,緩緩飛向惜晚,像要貼上她的臉。
劉不悔大喊:「晚晚!低頭!」
子恩則衝上去,一把抓住紙人,用口中的熱氣吹了口氣。
紙人立刻開始顫抖,像被冒犯,嘶嘶作響,然後燒起來,化作黑灰飄散。
但還有更多紙人,在靠近。
霧中,響起細細的腳步聲,像有人赤腳走在濕地裡,拖著紙做的身體。
劉惜晚忽然開始顫抖,她的眼睛變得空洞,像被什麼東西「暫時離開了」。
「不好!」子恩喊,「她正在被寫!」
紅玖曾說:「霧中書每寫下一個名字,那個人便會少一點‘自己’。」
他立刻從懷裡掏出幾片符紙,貼在惜晚額上,口中唸出書中記載的一段咒:「以骨為筆,以心為印,退散退散,書外無名!」
霧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咆哮,紙人隊伍驟然散去,像被風捲走,卷回那未知之地。
惜晚倒在哥哥懷中,呼吸微弱。
劉不悔驚魂未定:「你到底是誰?」
子恩沒答,只是說:「她沒事了……但她現在不是她自己了。」
「什麼意思?」
「她被書寫過一次,已經跟《霧中書》有了連結……以後你得看著她,不能讓她再‘睡著’超過一夜。」
「為什麼?」
「因為……書會趁睡夢把她寫成別人。」
那晚之後,子恩將兄妹帶回祖宅,暫時收留。
劉不悔雖然性格冷漠,但對妹妹極為保護。他發誓如果誰再靠近惜晚,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她。
子恩則在書房牆後,開闢了一個秘密空間,擺放那些他蒐集來的紙人、舊符、鬼骨與殘頁。
牆上貼著一句話——紅玖親口所說:
「紙人會來三次。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是試探,第三次是取代。」
他們已經渡過第一次。
某天傍晚,紅玖再次出現。
牠在屋頂上看著夕陽,對子恩說:「你已經讓書寫下了第一筆。」
「不是我寫的。」
「但你讓它寫了。」紅玖嘆道,「書不會停。你只是在決定‘怎麼寫’而已。」
「我能把它燒了嗎?」
「燒不掉的。它是骨,不是紙。是歷史寫下的影子。」
「你為什麼幫我?」
紅玖舔了舔爪子,輕聲說:「因為我也想知道,最後一頁,會寫誰的名字。」
夜深,子恩翻開《霧中書》第五頁,頁面仍空白,但角落有一行小字浮現:
「下一位來訪者,將會‘不屬於這個時代’。」
他愣住。
誰會來?從哪裡來?
他翻過那頁,赫然發現書頁下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穿著西式服飾的男女,站在一所醫院前。他瞇眼看去,右上角一名少年正回頭看鏡頭,身穿白大褂,左手提著一本舊書。
他眉心一跳——
那少年長得,像極了他父親年輕時的模樣。
而他的身後,醫院門匾上四個字隱約可辨:
「台南八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