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一陣子，加油站開始出現一種「特別規律的秩序」——每天大概傍晚五點多，警察局的巡邏車就會準時繞過來。
其實本來就會有警察來巡邏，算是例行公事，畢竟加油站算是現金流量多的地方。通常只有一位有點年紀的員警，蠻親切的，總是笑笑地跟我們打招呼。後來我才知道，早班的會計晚上會去警察局工讀，算是我們的「內部線民」（笑），所以常常會跟那位警察聊一些工作上的事。
有趣的是，原本只有一位警察來，過沒多久，慢慢變成兩位、三位，變成很年輕的員警來。
我們站長還開玩笑說：「現在警察這麼重視我們加油站喔？」
他們笑得有點靦腆，眼睛卻看著我：「嗯……剛好順路啦，順便看看你們辛不辛苦。」
老實說，那時候我還有點不太適應這種被注意的感覺。畢竟我是那種高中三年沒人追、畢業照還被朋友笑說「像證件照裡的備份檔」的女孩。
但人就是這樣，明明心裡沒想幹嘛，可那幾次看到巡邏車燈閃進來，心跳還是會偷偷漏一拍。
除了當會計，我偶爾還得兼職擦車小妹。我們加油站有一台自動洗車機，是會來回跑的那種，那個年代洗車機洗一次五十塊，便宜又快速，所以總是會有客人來排隊洗車。
說真的，夏天最怕的就是有人說要洗車。因為洗車機只負責沖水和刷子轉圈圈，最後擦乾這一段，還是得靠人力解決——只要加油員沒空 就是我要出去幫忙
那種天氣，站在太陽底下不動都會流汗，更何況還要彎腰擦車門、車窗、後照鏡。有時候風吹過來，混著濕氣和汽油味，我都覺得自己快被烤乾了。
最冤的是，有些客人車子根本髒到不像話，還一副「我花錢你擦理所當然」的表情，看得我心裡狂翻白眼，但手還是得笑笑地伸出去擦。要是沒擦乾淨，他們還會補一句：「這邊水痕還有欸～」
有一次擦到快中暑，阿姨看我滿臉通紅，塞了瓶涼的青草茶給我，邊笑邊說：「來，擦乾的不是車，是青春啦。」
我笑著接過來，心裡想：青春要是能收費就好了
話才剛想完，腦中就冒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位胖先生，我們站裡的都市傳說。
他身形壯碩，是那種坐在駕駛座裡，安全氣囊都會有點壓力感的等級。幾乎每週都會來洗一次車，而且每次洗完，都會從車窗悠悠地伸出一張百元鈔票：「不用找了，當小費。」
我第一次還傻傻地問：「你確定嗎？」
他笑得比車頭燈還亮：「妳擦得很仔細，很值得。」
但說真的，那次我根本就是隨便擦，甚至連後照鏡都沒理它。
從那天起，他就成了同事間的話題人物。只要看到他那台熟悉的車一開進來，背後馬上有人低聲通報：「來囉～來囉～小費哥來看妳囉～」
最誇張的是阿姨，還會湊過來笑說：「欸，妳要不要考慮一下？他看起來工作很穩定喔～」
我只能邊擦車邊裝沒聽見，心裡默默翻白眼：我標準沒那麼低好嗎。
後來只要遠遠看到他的車影出現，我就會立刻裝作要去廁所或是去倉庫，能躲就躲。
他一看不到我，馬上問其他同事：「那個高高的、漂亮的小姐今天沒來喔？」
「高高的？漂亮的？」同事還會補一句，「喔～你說我們會計喔～」
漂亮？
過慣了不起眼生活的我，聽到這兩個字還會先愣一秒，才意識到他們是在說我。
說實話，我活了十七年，一直是那種走在路邊你不會回頭看的女生。所以那一瞬間我還真的有點不習慣這種形容詞。
那天我照了照休息室的鏡子，突然想起鄰居阿姨前陣子跟我說的話：「欸妳不戴眼鏡好好看喔，眼睛好大欸！」
所以說——那些警察，真的，是來看我嗎？
原本我還以為這只是幾次剛好撞見，結果沒想到，「被偷看」這件事，很快就變成了某種默契般的日常。
每到傍晚五點左右，加油站就會出現三個警察的身影。
他們穿制服，開著巡邏車，晃進來繞一圈。有時站在洗車區聊天，有時靠在車子旁邊喝飲料，但眼神總會飄來我們會計室這裡，尤其是我這個方向。
我們會計室是一大片玻璃窗，為了看清外面加油站的動靜，一舉一動都很透明。
巡邏箱在辦公室旁邊，原本只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員警會來看看順便簽名，後來變成兩個、三個，而且都年輕得不像是真的來巡邏的。
站長看了忍不住說：「欸，是不是警察局裡年輕的員警都出現過在我們加油站呀。」
他們從來沒有主動跟我說過話，但有幾次我不在崗位上，就會聽到其中一個警察問：「那個高高的小姐今天沒上班喔？」
不說話沒關係，被注意這件事本身就夠讓我坐立難安。
連收音機裡播的歌都像在配合氣氛：「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我只能用最冷靜的表情，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畢竟，那時候的我還不習慣被看見。
所以啊，那時候的我，其實每天心裡都有一點點小波瀾，但表面還是裝得雲淡風輕。
直到有一天，我的好姐妹——小美，也來我們加油站上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