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在那段日子裡,我的情緒被壓得死死的。明明家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我卻不是那種會把心事到處傾訴的人。工作、課業、搬家、家裡的變故,都壓在我的肩上。白天還可以撐著微笑,到了夜裡,卻常常忍不住偷偷地哭。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懂。
後來有一天,我經過水族館,無意間停下腳步,看著水族箱裡的魚兒游來游去,心情竟莫名地平靜了下來。那些彩色的小生物在水中緩緩移動,不急不躁,彷彿什麼煩惱都不曾存在。我第一次覺得,好像也有個地方,是可以暫時逃避現實的。
於是我決定在家裡也弄一個小小的水族箱。不是什麼高級的設備,就是那種最簡單的、可以裝幾條小魚的玻璃缸。每次放學回家,我最期待的事就是坐在水族箱前,靜靜地看牠們游來游去。牠們不需要我說話,也不會問我發生了什麼,卻總能讓我心裡那一塊硬梆梆的角落,慢慢鬆動、柔軟。
在那段沒有依靠、只能默默撐著的日子裡,是那些小魚,成了我最溫柔的朋友。
除了那些小魚,我心裡一直都記得幾隻真正陪伴過我的貓。
我的暹邏貓,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隻。牠的毛色溫潤、個性高傲卻又黏人,總是在我心煩意亂時,默默跳上我的腿,靠著我坐一會兒。但後來牠到了發情期,有天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了。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最後也只能學著接受,牠已經走遠。
就像那隻小橘,性格溫順又撒嬌,一見到我回家就會衝過來蹭我的腳。牠的離開也是一樣悄無聲息,像命運早就安排好的一場告別。那之後,我開始害怕再去愛一隻會離開的貓。
我知道,貓有牠們自己的靈魂和選擇。牠們來,是一種緣分;牠們走了,也不是誰的錯。只是每一次心裡剛剛打開一點點空間準備去愛,卻又要面對牠們的離去,就讓我越來越小心翼翼。
我愛貓,但我不敢再輕易去養。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害怕那種熟悉的失落會再一次襲來。就好像我心裡早已默默認定,牠們總會在某個無聲的時刻,帶著我的柔軟,靜靜地離開。
有一次逛夜市時,我一眼就被一隻迷你兔吸引住了。牠小小一隻、毛絨絨的,看起來無害又可愛,我想著這麼小應該很好養吧?無尾熊看我喜歡,當場就買下來送我,當成給我紓壓的小禮物。
剛開始的確很療癒,每天看牠蹦蹦跳跳,心情也會跟著變好。只是沒想到「迷你兔」一點也不迷你,牠像吹氣球一樣越養越大,食量驚人,最誇張的是——超級會拉屎!那真的是「隨處而屎」,沙發下、桌角邊、甚至書櫃後面都藏著一顆顆「驚喜」。每天回家就像在尋寶,只是寶藏是…兔屎。
最後我真的受不了,只好把牠關在垃圾筒上面改造成的小籠子裡。沒想到牠又繼續長大,整個身體卡在籠子裡彎不下去,連轉身都困難。我看了實在於心不忍,只好請無尾熊想辦法。
無尾熊皺著眉頭說:「不然我帶去軍中養好了。」
就這樣,我的「迷你兔」被送進了營區,過起了另一段軍營生活。
那是我第一次擁有一隻真正屬於自己的狗狗,我給他取名叫「吉狗狗」,希望他能帶來好運,也希望他能健康平安地長大。
吉狗狗是一隻白色的小柴犬,眼神靈動,個性卻有點靦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叔叔家,那時他窩在角落,還有些怕生。叔叔說,是朋友家的狗生了一窩,送了他一隻。看到我一臉喜歡,他笑笑地說:「你喜歡就帶回去吧!」我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一把把吉狗狗抱起來,沒想到叔叔又補了一句:「他最近在拉肚子喔,看了幾次醫生,還沒好,回去要多注意喔。」
我當時還年輕,不太懂什麼叫「要多注意」,只覺得終於有自己的狗狗了,開心得不得了。
吉狗狗回到我身邊後,雖然身體不是很健康,但總是努力地搖著尾巴,還會咬著自己的小玩具到我腳邊撒嬌。他不太吵鬧,總是默默地陪著我,有時我下課回到家,看到他靠在門邊等我,整個疲憊感都瞬間消散。那種感覺,就像終於有人懂你,即使他不會說話。
只是他的身體始終沒能好轉,每次看他蹲著、痛苦地拉肚子,我都好心疼。去過好幾家醫院,吃了很多藥,他還是沒什麼起色。那段日子,我常常一邊餵他藥,一邊偷偷在房間哭。
這些年我經歷了很多事,但吉狗狗留給我的記憶,是一種純粹的、無條件的愛。他像是我的影子,陪我走過那段混亂、壓抑的生活。也許他來到我身邊的時間不長,但他給我的溫暖,卻一直留在心裡最深的角落。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心碎」的滋味。
當獸醫搖著頭說:「是狗瘟,很嚴重……已經沒救了。」我整個人像掉進冰窟。那一瞬間,世界變得很安靜,醫生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只記得吉狗狗在診療台上抬起那雙早已無力卻仍充滿信任的眼睛看著我。那個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像是在說:「我撐不住了,但我還想陪著你。」
我把他帶回家,一路上他幾乎沒有聲音,只是靠在我懷裡,輕輕喘著氣。我知道他不舒服,全身都因為打針和拉肚子弄得又濕又髒,但他從不叫也不鬧,就只是安靜地黏著我,好像只要我在身邊,他就會安心一點。
回到家後,我不忍心讓他那樣離開,我想讓他乾乾淨淨地走。於是我先用溫水幫他洗澡,一邊洗一邊哭,不敢讓他看到我太難過。我溫柔地搓著他身上的髒汙,一遍又一遍,小心不讓他著涼。然後我拿出吹風機,小心地幫他把毛吹乾。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吠,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用他最後的力氣,一直看著。
等到毛全乾了,我正想抱他去休息,他就在我懷裡——那個吹風機還在嗡嗡作響的瞬間——斷了氣。
我抱著他,失聲痛哭,像被撕開了一樣。
吉狗狗是我第一次真正「失去」的存在,他教會了我,什麼叫無條件的陪伴,也讓我體會到,有些告別,是乾乾淨淨的,不說話的,也無法重來的。
那天之後,我的世界安靜了好一陣子。家裡好像少了什麼,空氣也變重了。我不敢再輕易愛上什麼東西,尤其是會走、會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