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那天,我跟著公司同事一起去了新竹參加活動。
一整天的行程讓人疲憊不堪,但心情還算愉快。直到回到台中的家門前,一切的輕鬆瞬間崩塌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熟悉的鐵門半掩著,裡頭一片狼藉,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消失了。
家人也不見了。
只留下滿地的垃圾、碎紙,還有一些我不敢仔細翻看的破爛行李。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景象,像是有人匆忙逃難時遺留下的廢墟。
鄰居偷偷告訴我,爸爸欠了高利貸,怕被追債,只能倉皇地搬走。
沒有通知,沒有一聲告別。
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這個已經不再是「家」的地方。
那一刻,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我只覺得心裡一陣發冷,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痛得無法呼吸。
我放聲大哭。
就像是壓抑了很久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我站在那個凌亂不堪的空屋前,哭得像個孩子,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四周空蕩蕩的,只有自己孤單的哭聲在風裡飄蕩。
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腳步聲傳來。
我抬起頭,是妹妹。
她喘著氣跑過來,一看到我,就紅了眼眶。
原來,他們這幾天一直聯繫不到我——那時候還沒有手機,一切只能靠碰運氣。
妹妹說,她每隔一個小時就回來守一趟,只希望能等到我。
終於,她在這個破碎的夜晚找到了我。
妹妹拉著我,帶我去了新的住處。
那裡簡陋、狹小,四處堆著急忙搬來的雜物,但至少,有人等著我,有一點點家的感覺。
走進那個小房間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哭了。
只是這一次,哭聲裡多了一點釋然——
至少,我還有地方可以回去,還有家人還在身邊。
原來,家裡早就已經變得很慘了。
而我,卻一心只在意自己的工作,忙著在外面打拚,竟然忽略了身邊最重要的家人。
媽媽接到爸爸的消息後,幾乎是帶著驚慌,急急忙忙地找尋可以棲身的地方。
好不容易,有位朋友願意出租一間多年未住的小屋,我們才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連夜搬遷。舅舅也從南部趕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能幫得上忙。
媽媽一邊打掃著破舊的房子,一邊不停地數落爸爸做的事——
而他,早已逃往南部,連一句交代都沒有留下。
媽媽說,還好在最後一刻找到這個地方。
否則,如果讓高利貸的人找上門,後果根本不敢想像。
我聽著聽著,只覺得胸口又酸又悶。
以前總覺得只要自己努力一點,未來就會變好;卻沒想到,身後的家早已千瘡百孔。
那天晚上,我默默地坐在床邊,看著昏黃的燈光下媽媽忙碌的身影,心裡湧起一陣又一陣的自責和無力感。搬到新家後,一切都像是重新開始。
但不管心裡有多慌亂、多害怕,我依然每天照常上班、上課,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我不敢在公司說,也不敢在學校說。
這樣混亂的家事,如果講了,怕丟臉、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更怕連現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與學業也會受影響。只能自己撐著。
一邊假裝堅強,一邊在心底悄悄把所有的委屈和眼淚藏起來。
有時候坐在學校晚自習的座位上,突然一陣空白,腦子裡一片混亂,卻還是咬著牙把書翻開,告訴自己再撐一下,就能熬過去了。
也許,正是那段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獨自忍耐的時光,讓我悄悄地,長大了。
大約有兩個星期,我跟無尾熊斷了聯絡。
不是我不想找他,而是連家裡的電話都一併消失了。
那段日子裡,我像是被丟進海裡的人,只能自己撐著浮起來。
直到某天,家裡終於裝了新的電話線,生活才慢慢有了一點點恢復的樣子。
無尾熊聰明極了,他找不到我,就去問了小美。
聽說小美一接到他的問候,馬上告訴了他新的聯絡方式。
當天晚上,他打來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溫暖,但又帶著濃濃的焦急。
「我明天請假,來台中找妳。」他這麼說。隔天,他真的來了。
站在我的面前,比電話裡還要真實許多。
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我什麼都忍不住了。
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害怕、思念,全都湧了出來。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把我抱進懷裡。
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活了下來。
他什麼都沒多問,只是靜靜地陪著我。
那天,他帶我到外面走走,曬曬太陽,呼吸著街上平凡的空氣。
我們沒有特別去哪裡,沿著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慢慢地走。
有時他會拉著我的手,有時就靜靜地走在我旁邊。
像是在告訴我:沒關係,一切都還會好起來。
中午他帶我去吃了簡單的小吃。
我沒什麼胃口,但他也不催促,只是自己慢慢地吃著,偶爾夾些菜到我碗裡。
那種安靜的陪伴,比千言萬語還要讓人安心。
那天的陽光不特別燦爛,但有他在身邊,一切似乎就不那麼難熬了。
媽媽最後還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與爸爸分居。她沒提離婚,但語氣裡已經沒了任何留戀與期待。她只是想保護我們三個孩子,不再被爸爸的債務與過去的錯誤拖下水。這些年她早已看透,與其在希望裡一再失望,不如斷開那條讓人喘不過氣的繩索。
後來爸爸還是聯絡上了她。語氣熟悉得讓人心酸,一如往常地說著:「再借我一筆錢,最後一次了,我一定可以東山再起。」媽媽聽完只是靜靜地看著電話那頭,連歎氣都省了。她只說了一句:「你要重來,就自己來。孩子們不再陪你賭了。」
那天晚上,媽媽難得主動跟我們三個孩子坐下來說話。我們夜校剛上課回來,還一邊吃著便利商店的飯糰,一邊聽她說:「你們都已經在工作了,又半工半讀,也許日子過得緊一點,但基本的生活可以維持。只要肯省,等以後穩定了,我們一定可以存到錢,買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就算小,也比搬來搬去好。你們小時候,搬了多少次家,還記得嗎?」
我怎麼會不記得?
我們的童年就像裝在紙箱裡的玩具一樣,說搬就搬。為了爸爸的生意,我們常常轉學。剛熟悉的街道、剛交到的朋友、剛裝好窗簾的房間,都只能存在回憶裡。
爸爸的生活裡只有生意。他不是在外應酬,就是在家補眠,留下媽媽一個人扛起整個家。孩子的成績、學費、牙痛感冒、畢業典禮……都是媽媽一手包辦。我們學會了自立,也學會了不去打擾他。
那晚,我聽著媽媽一邊說、一邊擦著桌子,手指頭都被清潔劑泡得乾裂了。我突然覺得心酸。那不只是因為家裡的經濟困境,而是我們從小過的生活,從來沒有真正的安定過。也是在那一刻,我默默地告訴自己──
未來不管遇見誰,絕對不要找像爸爸一樣,把家庭丟在身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