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傍晚,天色還沒暗,我正坐在會計亭裡抄油表紀錄,一台野狼機車緩緩地滑進來,停在第三島。
阿德探頭進來:「欸欸欸,有人指定妳去幫他加油耶。」我抬起頭:「指定我?誰啊?」
「不知道,騎機車的帥哥,說要找會計小姐幫他加油。」
我皺著眉走出去,一路上還在想會不會是哪個汽修行的常客?但看那機車和人都完全陌生。騎士戴著安全帽,皮外套,坐得挺挺的,氣場滿滿,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走到他旁邊:「請問加什麼油?」
他只是點了點油箱蓋。
我照慣例打開蓋子、加油,加完幫他蓋回去。他沒說謝謝,也沒多看我一眼,發動車子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滿頭問號:「現在是怎樣……默劇體驗日嗎?」
我一邊搖頭一邊走回會計室,剛坐下,無尾熊就出現在窗口。
他語氣一如往常的平淡:「那個騎機車的,是我表哥。」
「……啊?」我還沒從剛剛的迷惑感恢復過來。
「他說想來看看妳。」
「看我?」我愣了幾秒,「為什麼?」
無尾熊聳聳肩:「大概是……聽我講太多妳的事了吧。」
我張口結舌了一下:「……你都講我什麼?」
他眼睛望向別處:「就說妳很漂亮……很有氣質吧。」
我本來還想再追問,但他那副一臉沒事樣的表情,讓我突然覺得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所以我只說了一句:「你表哥眼神好強喔,像在審罪人一樣。」
無尾熊低笑了一下,沒接話。
我心裡卻有一點點微妙的感覺,像是被一個陌生人用放大鏡看過,而那個放大鏡,是他拿去借的。
那天晚上十點剛下班,我們照例三台機車,一前兩後慢慢滑出加油站,準備一起回家。
結果才騎出沒幾分鐘,就在巷口那邊,小美跟一輛急轉彎的機車差點撞上。兩邊都煞住了,但她還是側滑摔了一下,機車倒地,人沒受傷,只是蹲在那邊,一臉驚魂未定。
我和無尾熊立刻停下來跑過去,我第一件事就是問:「妳有沒有哪裡痛?有沒有擦傷?」
小美搖搖頭,眼神還有點發空:「沒有……只是嚇到了……」
無尾熊扶起她的機車,一語不發地把車牽到路邊停好。那時候我才發現她手都還在微微發抖。
沒過幾分鐘,小美的男朋友富哥就騎車趕來了。他一下車沒先問什麼,只是先把小美抱了一下,然後低聲說:「妳沒事就好。」
他冷靜地看了一下現場,又跟對方騎士講話,語氣很客氣但不失立場,還順手拿出紙筆記車牌。整個處理流程,像在解一題習題那樣俐落。
我站在一旁看著,突然有種很安定的感覺。
無尾熊則是站在我身後,靜靜地沒出聲。事情處理完後小美被富哥接走,我跟著無尾熊後面回家
聽見他小小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嗎?」我問。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在紅燈前淡淡說了一句:「我也要變得更成熟一點才行啊。」
他沒說為什麼,但我大概知道,是剛剛看到那一幕,讓他有些想法了
自從那晚小車禍後,小美的男朋友富哥就開始每天十點準時出現在加油站門口。可能是怛心小美的狀況,他不像我們穿著制服、滿身汽油味,而是總乾乾淨淨的,站在路燈下,笑著揮手:「辛苦啦~下班囉~」
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偶爾來接,結果連續來了一個禮拜。無尾熊原本還會問:「要不要我送妳們回去?」後來他也不問了,就默默加入我們的回家行列。
於是,我們從三台車,變成四台車。
奇妙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排列組合突然就變得有點…微妙。
前面是小美和富哥,兩人一邊騎一邊講悄悄話。後面是我,然後旁邊那台,是無尾熊。他不說話,但總會刻意放慢速度跟我並行,有時候還會伸手幫我拉好安全帽的扣環。
我內心OS:這樣的隊形到底是什麼意思?小美+男友=情侶,無尾熊(暗戀小美的人?)+我=…… 小美說我是他們之間的小光明燈,但我覺得我比較像那個照亮他們的——電!燈!泡!
有一天路上,小美突然轉過頭說:「欸,我們找一天去外面玩啦,放鬆一下,車禍的霉運要散一散!」
我一邊騎一邊問:「要去哪?」
「日月潭啊、或是溪頭也可以。」
她眼睛亮亮的。「欸,我提議一件事,我們買一樣的衣服,當作隊服,這樣拍照很好看耶!」
我差點沒笑出來:「是遠足還是校外教學啊?」
小美男友倒是贊成:「好啊,大家選一樣的就好。白色T恤印字那種也可以。」
無尾熊也難得開口:「可以啊,我們可以叫‘加油小隊’。」
我翻個白眼:「拜託,聽起來像要去參加什麼業務競賽。」
小美在前面笑到差點騎歪。我在後面暗自想,唉,原本是兩女一男的青春回家路線,現在變成兩對半熟的組合,總覺得,有些事情在慢慢變了。最後,我們真的成行了。
小美一拍板說日月潭,大家就七手八腳開始查班表、調休假,然後約在週末一大早集合。
四個人、兩台機車,一早從加油站出發,目標是日月潭。
沒有過夜,只是當天來回的小旅行,說是「驅散一下車禍的衰氣」,但其實也不過是個藉口。青春就是要在大熱天把屁股坐破,才能證明我們沒白過。
小美和她男朋友一台機車,我和無尾熊一台。
這種組合說奇怪也奇怪,說自然也自然,畢竟除了我,其他三個人都像一對一對的,我就是那個不知不覺被湊成雙的電燈泡。也有點像那種還沒上場、但已經被默默排進名單裡的候補。
我們在逢甲夜市附近隨便找了一家小店,買了四件一模一樣的襯衫——藍白色調,有一些簡單的圖案,不花俏、也不老氣,剛好介在青春與安全牌之間的那種款式。
「這樣剛好,去拍照也好看啊!」小美一邊拿襯衫在自己身上比,一邊笑。
我們很快就決定下來。說是隊服,好像也真的有點那麼一回事。
那天我不知道為什麼特別開心,平常在加油站安靜做帳的我,好像突然打開了什麼開關,話變多了、笑聲也變大,還一邊騎車一邊唱歌,連紅綠燈前都不肯安靜。
「妳今天很不一樣耶。」無尾熊在前座笑著說。
「我平常就這樣好不好,只是不給你們看而已。」我故意撇嘴。
那時候的日月潭還很安靜,沒有觀光船,也沒有成排的紀念品攤販,連想買瓶水都得走上一段路。只有湖光山色,一片清涼的藍色靜靜地鋪在我們眼前,像是某種特別為青春預備的背景布幕。
我們坐在湖邊的石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風吹過來帶著水氣,有點涼,有點黏。無尾熊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塊手帕給我擦汗,我笑他像阿嬤,他也笑,不回嘴。
「這邊什麼都沒有耶。」我抬頭看著對岸,遠山靜靜地躺在湖邊,像是在打盹。
「這樣才好啊。」他坐在我旁邊,眼睛沒看我,但聲音很溫柔,「可以一直坐在這裡都不膩。」
我們沒有拍太多照片,反而是聊天的時間變多了。聊到學校、家裡、未來、還有沒說出口的夢想。
大家七嘴八舌的,無尾熊沒說他想做什麼,只是說:「我想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要讓身邊的人擔心。」
回程的路上,屁股真的快裂開,無尾熊還問我要不要中途休息一下。
「不行,休息就會爬不起來,我要一口氣到家。」我咬牙說,笑得像在挑戰人生大事。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在等紅燈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我喜歡妳今天這樣。」
我聽不清楚,又問了一次。「蛤?你說什麼?」
「我是說,這樣的行程,我還想再來一次。」
我笑笑沒說話,但心裡卻有什麼被輕輕觸動了一下。那天,我真的很快樂。
而我好像,也讓他看到了一個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