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無尾熊說我最近太悶了,應該找個地方出去透透氣。他一邊查資料一邊問我:「不然去嘉義好不好?離台中不遠,開車也方便。」
我當然沒意見,出門散心誰不喜歡?
我們租了一台車,自駕輕旅行,一路從台中開到嘉義,吃了噴水雞肉飯,晃了文化路夜市,晚上住進市區的小旅店。
隔天一早,我們沿著蜿蜒山路開上阿里山。霧氣裡的杉木林讓人忍不住深呼吸,好像所有煩惱都暫時被拋在山下了。那晚,我們住在阿里山上的民宿。夜裡,山裡很靜,靜到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有些事就讓它留在山裡吧,成為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祕密。
隔天凌晨三點多,我們就摸黑起床,穿著厚厚的外套衝去搭小火車,準備前往祝山看日出。那列車人擠人,整節車廂擠滿了想看曙光的旅客,氣氛有點混亂。他把我緊緊護在身前,怕我在人群中被擠到。有個小孩可能太早起、暈車又冷,竟然在車上吐了,大家一陣慌亂,但也沒人抱怨,像是為了這場日出,都願意包容一切。
日出真的好美,像是從雲海中升起一顆金色的希望。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日出,也第一次這麼近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壯麗與寧靜。
看完日出後,我們沒有搭車回去,而是慢慢沿著步道散步下山。沿途穿過阿里山園區的神木區,那些巨大的紅檜就像是來自遠古的守護神。尤其那棵號稱阿里山神木的,更是壯觀得讓人屏息。我們站在樹前,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種震撼一生一次就夠。
記得當時那棵神木還屹立在林間,高聳挺拔,像一位沉默的長者站在那裡守護山林。我站在他身邊,仰頭看著,只覺得自己好渺小,心裡莫名有一種被安慰的感覺。
這一帶其實是早期日本人開發的林場,當年砍伐了好多紅檜,後來戰後國民政府和私人也一樣沒放過它們。整個山林的紅檜,差點被砍光。那棵神木原本也撐得住時間的洗禮,但1956年的一場雷擊燒了它的心,沒想到眼前這棵看起來還算完整的老樹,早就在雷火中失去了生命。為了讓它看起來還活著,林務局還在上面種了一些紅檜苗,讓遊客以為它依然綠意盎然。後來聽說,那也曾被批評是欺騙。
更沒想到的是,我們看到的這一眼,其實已經是最後的模樣。後來的神木因為連日大雨,樹幹含水過重,終於撐不住,裂成兩半,壓壞了旁邊的森林鐵路。隔年,林務局正式把它放倒了,留下斷裂的軀幹橫躺在原地,變成歷史的一部分。
現在想想,我們那年站在它面前,竟是趕上了它生命中的最後一段光景。
山嵐像輕紗一樣飄在林間,空氣涼涼的,呼吸起來特別清新。沿路經過步道和林間小販,我們一邊走一邊說笑。
走到半山腰時,他忽然在路邊一個攤位停下腳步,挑了一個猴子的布娃娃塞給我。我一臉問號,他卻笑嘻嘻地說:「因為你就像猴子啊,靈巧、聰明又調皮!」我假裝生氣地要打他,他躲得飛快,還一路笑著跑在前面,回頭看我追不上,得意得不得了。
我們一路打鬧著下山,陽光從樹縫灑下來,氣氛很輕鬆愉快,像是從現實短暫地抽離,擁有只屬於我們的小小世界。
他忽然笑著跟我說,有件怪事一直想講給我聽。
「那天我回宜蘭啊,一個人去海邊走走,遇到一個老人家——不知道是散步的還是專門在那看相的——反正他看了我一眼,就很認真地說:『少年耶,你的正緣已經出現了喔,是一個皮膚白白的、很漂亮的女生喔~』」
他邊講邊偷看我表情,還故意補一句:「我當下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耶。」
我笑著翻他白眼:「這種招數,你練過幾次啦?」
「真的啦!」他一臉認真,「我還回頭看那個人,他就拍拍我肩膀說,記得好好把握,錯過就沒了。」
雖然聽起來像都市傳說,但我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甜。不是因為他信命,而是他在那瞬間,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我。
從那天之後,他就開始叫我「老婆」了。
一開始我還會抗議,說你別亂叫啦。但他都會笑笑地說:「看相的都說了,你跑不掉了。」
雖然嘴上說不要,但心裡早就偷笑了好幾百次。
我們一路從山上走回遊客中心,沿途山嵐飄渺,雲霧像輕紗一般圍繞四周。山裡的空氣很冷,但我卻覺得心裡暖暖的。那隻猴子娃娃後來我一直留著,每次看到它,都會想起那段在阿里山的清晨和笑聲。
阿里山回來後,我的心還留在山上的雲霧裡,但生活卻一刻也沒打算放我一馬。那年是1995年,一個社會氣氛特別不安的年份。新聞天天報導中共軍演、飛彈試射,說什麼「戰爭可能一觸即發」,大家都議論紛紛,有人開始囤物資,有人說要申請美國移民。就連早市買菜的阿姨,也會小聲說著:「你看,那潤八月,今年一定多事。」
我不是那麼迷信的人,但那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家庭的動盪、職場的震盪,還有感情上的起伏,都讓我有種「世界好像真的快要變了」的感覺。無尾熊安靜地陪著我,而我也慢慢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那間公司了。表面看起來熱鬧又充實,但我知道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阿里山的風,還在腦海裡輕輕地吹,那些神木,那場日出,還有他買給我的那隻猴子娃娃——好像都在提醒我,是時候該轉個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