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之失 (七)

我們的車塞在往零件裝配廠的路上。前面似乎發生事故。

他一邊抖腳一邊大口吸菸，忍耐度就像燃燒的香菸一樣快要見底。

我的情況跟他差不多。

這趟不知何時可以脫身的行程正損耗我待在教堂區的時限，隱隱讓我焦慮不已。

為了分散彼此的注意力，我問嗆伯：「你有試過自己的力氣有多大嗎？」

嗆伯聽了歪嘴一笑，往窗外瀟灑的彈了彈菸灰說：「把這些車堆成巴黎鐵塔都沒問題。」

我手肘靠在扶手，用拳頭撐著臉頰。

「我聽嘉穎說你的車是改裝過的，代表你沒辦法控制唱詩是嗎？」

「可以的話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老是問蠢問題。」

我沒理會他，繼續問了我好奇的重點：「協會沒辦法解你的詩嗎？你的詩應該是很簡單解的詩，怎麼會搞到要到教堂區來？」

嗆伯一聽，趁我沒防範又搥了一下喇叭。

「哈！講到這個我就氣，你知道是誰通報協會的？我老婆！那隻母豬平常只會拿我的錢去賭，輸光又找我要，不給就打我！有次還拿椅子把我打到骨折。結果你猜怎樣？我他媽那天就輕輕推她一下，她馬上告我家暴！她之前把我打到腦水腫我有講話嗎？我同事也是，比起堆高機，我用手搬還比較快，結果每個人都攔我，全都講不聽，氣死我了！」

「呃……那協會來了以後怎麼處理？」

嗆伯深吸了口菸，菸頭急速燒短後粗暴的塞進排檔桿旁的鐵罐。

「哼，能做什麼？一下叫我放鬆，一下拿葉子抹我的身體，只差沒有敲鑼打鼓。後來還拿尖尖的十字架想戳我的手臂，不知道老子最怕打針嗎？我就通通把他們丟出去了。」

我不禁笑出聲。

「這麼做你會被通緝喔。」

「不是啊，通緝都沒這麼煩，他們照三餐來找你，工作的時候在旁邊礙手礙腳，吃飯時一堆人圍著你看，睡覺的時候在外面弄些吵死人的機器，動不動就突然要你配合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態度跩個二五八萬，根本就像在對待犯人，白癡才跟他們耗。」

我這次只能發出乾笑。這確實是協會的作風。

協會做事不擇手段卻能夠被民眾接受，都要歸功於會長漂亮的公關能力。

他將詩人同時塑造成危險分子和弱勢團體，加強警察和大眾的團結力，又在生技上研究詩人與罕病的相關性，為詩人創造價值，並恐嚇般的提醒大眾成詩的機率年年提高，讓民眾人心惶惶的掏錢捐款。

絕大部分的詩人都難以融入社會，畢竟他們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自保。協會卻沒有對這部分做出完善保障，這方面協會確實比不上一詩教教會。

心念一轉，我問嗆伯：「你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嗆伯瞇起一眼，一臉不小心吞下冰塊的異樣表情，有點吞吞吐吐的說：「……那當然啊，這裡沒人煩你，有事兄弟互相照應。重點不會有人想用奇怪的方式改變你，協會那些……怎麼說？那種想矯正你的感覺就很差。在這裡你可以大大方方做自己，爽快多了不是嗎？」

我理解的點點頭。有能夠接受真實的自己的朋友確實夢寐以求。

閒談中車子已經開到工業區。

嗆伯將車開到一間工廠的後門，我們先後下了車。

窗戶上的抽風機口飄出散發菜香的油煙，隆隆爐火聲和鐵製餐具的碰撞聲交雜出忙碌的白噪音。

嗆伯敲也沒敲就闖進門口。

他跟裡面的人說些什麼後探出半個身子，朝我們不耐煩的招手，示意搬貨過去。

我和嘉穎分工合作。等我把紙箱搬到地上，嘉穎便歡樂的利用地上的滑冰推進門口。當然，還是莫名堅持的撐著傘。

嘉穎推了第三箱後，有個全身長滿角的青年走了出來。

淺藍色的連身工作服被身上大大小小灰色的角戳出洞。看起來是沒到刺蝟的程度，不過倒是很像特攝英雄影集中的反派。不如說，就像根行走的狼牙棒。

這是「蕨角」的詩人。

他留著運動員髮型，左太陽穴和右眼皮上有巨大的角，使他走路相當小心翼翼。

「你好。」

他走來向我伸手。我正想回握，卻發現他手掌裡都是倒鉤般的角，只好不失禮的握著他的手腕晃了晃。

「要搬那些？」他眼神有些渙散的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幫忙的，你要問嘉穎。」

「是嗎。」

他說完靠到車斗上，乾脆從工作服中拿出菸盒和打火機。

大概是右眼看不到的緣故，他點火一度抓不準距離。

「啊，利水！先不要抽，你先把那些搬進去。」

名叫利水的蕨角詩人癟起嘴，將還沒點著的菸放回口袋，又步履蹣跚地走回去。

和嘉穎幾度來往後，貨終於搬完了，她撐傘站在門口和人閒聊。

我蹲在車胎邊休息，利水又走出來，在我旁邊點剛才那根菸。

我抬頭隨口問他：「你衣服破成這樣不冷嗎？」

他吐了口菸，看來沒什麼興趣但還是回答我：「冷啊，但還好裡面還算暖。」

「你成為詩人多久了？」我壓著膝蓋站起來。

他有些驚訝的轉向我：「我難得看到詩人對其他詩人有興趣。」

「不是，我不是詩人。」

他困惑的皺起眉。

「怪了，我的直覺通常很準。你明明也有同樣的氣息。」

他將菸盒和打火機遞給我，我禮貌的接過，很快點菸後還給他，吐了口菸說：「我只是看得到虹線，可以進入類似詩人的狀態。但會很累，我不喜歡。」

他笑了一聲。

「那不錯嘛，你還可以選擇要不要，我們就不行。可以的話我想選不一樣的詩，最好是能折磨人的，或是更痛苦的。」

我詫異的看相他。

「你這樣還不夠嗎？光是不能好好睡覺就夠痛苦吧？」

他露出消極的笑容，又吸了口菸，笑而不語。

蕨角屬於象形的詩，一般肉眼就能直接觀察。

這種角不是身體的組織或角質形成，而是灰塵的聚合物。接合和形成的方式至今未解。如果強行將角鋸斷或折斷，詩人反而會受傷，而且傷口很難癒合，有時甚至有生命危險。

不過蕨角也會主動脫落，但速度通常不及形成得快。一般要解詩，會建議多到郊外沐浴溪水，多接觸人以外的虹線，再行解詩。

奇格哈修參考現象詩集，將解詩自行依據五行來分類。

由於奇格哈修擅長火屬解，學界也以火解法為主流，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成效最快。像是之前送讀的燈薰法就屬於火解。

若只是要去除蕨角，火屬的方式就有三到五種。雖然蕨角的麻煩之處就是會時常復發，但只要定期解詩，應該不至於影響生活。為什麼他會選擇寧願變成這樣而來到教堂區？

我們菸抽完之際，嗆伯從門口探出來說：「愣在那邊幹什麼？進來吃飯！吃完要上工啦！」

看我一臉納悶，嘉穎在門口笑盈盈的說：「要吃飽一點喔」就接過裡面的人給的餐盒，走到轉角消失到不知哪裡去了。

蕨角詩人轉頭對我說：「今天要麻煩你們了，這餐算我的，隨便吃吧，我推薦滷蘿蔔。小菜的話毛豆也不錯。」

麻煩什麼？不是只有送貨嗎？

我錯愕的跟著蕨角詩人穿過廚房走到食堂，一眼就在幾乎滿座的座位區找到嗆伯。他正狼吞虎嚥的扒飯。

我趕緊坐到他對面問：「怎麼回事？是要幫忙工廠嗎？」

嗆伯看了我一眼，夾起一大把海帶絲理所當然的說：「你也看到利水的眼睛現在這樣，做裝配很吃力，互助會有委託就會幫忙，你有時間在這廢話，還不快去拿飯，早點做完早點離開。」

我不禁扭曲嘴角。雖然早先了解了狀況，但莫名還是有種被騙的感覺。胸口一時有股氣衝上來。

但生氣也無濟於事。確實早點做完才能早點脫身。

既然要吃，我就要吃個夠！

我報復性的跑去夾了一堆菜，以不輸給嗆伯的氣勢狼吞虎嚥起來，看得詩人利水是目瞪口呆。

午休還沒結束我們就開始作業。利水也跟著我們提早上工。

裝配工作很簡單，就是把電線和零件裝到相應的鐵件上，總共三千件。

嗆伯的力氣不能做細膩的工作，只能靠我和嘉穎。利水說嘉穎要求在其他地方裝配，早先他已經把原料搬過去了，現在工作臺區只有我和他兩人。

廠裡還很安靜，只有低鳴的機器運轉聲。

我們在一張桌子拿了一堆零件埋頭苦幹。利水雖然眼睛不方便，但憑藉經驗和熟練程度，做起來還是比我快。

我一邊熟悉流程和找出訣竅，利水突然問：「我坐這裡會不會刺到你？要不要移旁邊一點？」

「啊？不用、不用。」

我話才說完，使勁拔出一個裝錯的零件時差點就打到他手臂的角，令我還是乖乖挪動椅子。

「你現在這樣不會不方便嗎？協會的人應該有來找你定期解詩吧？」

不知道是不是這麼一問害他分心，利水裝零件的手從洞口上滑開。

「……有是有。」

他的動作慢下來了。

我一直覺得他很想說說自己的事，但缺乏自信和契機。

我試著繼續問。

「我沒有要刺探隱私的意思，不過你這種詩在教堂區靜養，狀況比較難好轉。你願意談談的話，說不定我能幫上你的忙。」

利水深深吸一口氣，重重呼出來。

他有氣無力的將零件放到桌上。

「就是不想再面對人了。」

我用手中的零件輕點桌面，思考著怎麼拋磚引玉。

「我啊，來這裡之前是一名大學助教，因為一些原因，現在警方認為我是造詩殺人未遂的嫌疑犯，才跑來這裡尋求宗教庇護。」

利水皺一下眉頭，表情彷彿「你怎麼可能比我慘」，哀怨的動手繼續裝配，開口說：「那不是很好嗎，只不過是未遂而已。」

看他沒什麼興趣的樣子，我也不再自討沒趣，安分的繼續組裝零件。

午休這時結束。員工陸陸續續回到崗位。

我以為這段沉默會持續下去，但他突然壓抑著聲音和激動，緩緩開口說道：「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很喜歡跟人互動。」

我看了他一眼，視線又回到零件上。

「你來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把裝配完成的半成品放到白色塑膠硬殼上，繼續拿起下一片鐵片。

「我是Dino餐廳的表演廚師。主要是表演處理熟食。像是龍蝦、扇貝、沙威瑪或全雞，有時也會表演雕花水果和調飲料。我很喜歡那份工作，常常可以看到顧客的笑容。」

「喔喔，我知道那間餐廳，很有名。半年前預約都不一定預約得到。」

他露出得意卻憂傷的微笑。

「是吧？就連我是員工，也花了很大功夫才預約到位置。好不容易帶妹妹來吃，她一直想看我的表演。結果……」

他抿了嘴唇，手指有些顫抖。

「那天我端著餐盤要到桌邊表演切牛肉，沒注意到後面有小孩跑過，整個人被撞了一下……」

他只講到這裡。

但後面發生什麼我大概也有個底了。

「那不是你的錯。」我也只說得出這句話。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

「每個人都這麼對我說。但我拿著刀，問題就在我。那把刀不偏不倚刺中我妹的心臟。法官判我過失殺人，因為情況特殊獲得緩刑，但又怎樣？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我們家堅持了幾個月，最後她還是撐不下去，後來終於同意簽了器官捐贈。我……連最後一面都不敢去見她。」

我看向他，他垂著頭，盯著零件的視線黯淡無光。

「如果那天我沒有邀她來吃飯就好了。」

我彷彿能聽見他的角形成的扭擰聲。

「這就是你待在教堂區的原因？想用詩的痛苦讓自己好過點？」

他自嘲的輕笑。

「我很開心能成為詩人，這個詩是我的救贖，所以我不想解詩。等還清了醫院的帳單我就會去死。其餘的錢會捐給教堂區，謝謝他們讓我留在這裡。」

我不禁皺起眉頭，沉默片刻，隨後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是嗎？但哪有人贖罪贖一半的？再說贖罪的方式並不只有一種，去死這麼輕鬆簡單的方式，枉費你還成為詩人。」

他疑惑的看向我，我閃開他的角直盯他的眼睛：「百世旅人說過：『人的一生就是贖罪的旅程』，如果你真的有心，就應該負責任，好好過完一生。」

他的眼白泛紅，有些熱淚盈眶。

我把他的角推回去，繼續自己的裝配作業，有些自言自語的說：「因為我現在就是這樣。」

之後我們就像達成了某種共識，一直默默工作。

三千件加工其實很快，我們還不到兩點就準備離開。

當我到廚房後門時，嘉穎和嗆伯已經在外面等了。

利水也來到門外謝謝兩人，然後將手上的紙袋遞給我，說是給我們在路上吃。

我接過袋子後，利水突然欲言又止的問我：「你說贖罪的方式不只一種，其他還有什麼？」

我看著他，眼睛往上的想了想，說：「……例如說，把笑容帶給周遭的人。」

他露出看到不明告示的表情，半信半疑的說：「這樣就可以嗎？」

我自信滿滿的說：「當然。」

他楞了一下，慢慢露出了像是被寬慰的微笑，身上的虹線也放鬆下來，沒有之前繃緊時那般銳利。

我從裝配時一直在猶豫一件事情，現在見到他這個表情，我終於下定決心。

「幫我拿一下。」

我側身閃過他，向廚房借了把刀。

利水歪頭用單眼確認我在幹什麼。

我用刀在手掌上劃了道傷口。廚房的人頓時發出驚呼，門口的嘉穎也吃驚的摀起嘴，嗆伯則傻到菸掉了下來。

「痛痛痛痛！」

血滴到了地上。看來有點劃太深了。

利水臉色鐵青的瞪著我的手，我趕緊壓住他的肩膀。

「不要動喔。」

我將血抹到他右眼和左太陽穴的角的皮膚邊緣，鮮血很快浸濕了角的邊緣，發出難以言喻的嘶嘶聲。我接著劃開糾結在周圍的虹線。

我無視拿著醫藥箱在旁催促的員工，小心翼翼搖動他右眼的角。一陣努力後，在一種黏稠聲中，右眼的角拖著紅色黏液被拔了下來。

因為利水對著門口，雪地反射的陽光很亮。他過一下才慢慢睜開眼睛，驚訝的盯著門外的景色。

他左右環顧四周，視線回落到我臉上，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趁血還沒凝固，我也按照同樣方式，小心將他左太陽穴的角摘下來。他一直歪著的頭總算擺直。

我這才蹲著讓擔心的員工阿姨幫我包紮，並道歉讓她等了許久。

我對利水說道：「在解詩方式中，金屬解也有除角方式，但是要用新鮮健康的血液，一般沒有人會這麼做。但我覺得你應該值得我這麼做。我這不算解詩喔，因為不是根除，只是讓你生活方便點。」

利水紅著眼眶盯著我，彷彿破涕為笑的說：「你真的不是詩人？你他媽比詩人還瘋耶？」

我尷尬的笑了笑，轉頭向包紮的阿姨道謝，起身抽走利水手中的袋子，說：「等你贖完你的罪業，你的角自然會脫落吧。希望有機會能親眼看看你的表演。下次見，謝謝你的東西。」

我一走出門口，嘉穎就拿傘不停邊戳邊虧我說：「耍什麼帥啊」，嗆伯也過來攬住我的脖子，差點沒把我勒死。

後照鏡中，利水感恩的抬頭看著從氣窗射進去的陽光，身後剛拔下來的角已經化成一團螢光閃閃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