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鯉魚潭,作為早期花蓮縣志中的「台灣八景」,與近期交通部觀光署欽點的「台灣觀光100亮點」,是東部相當少見的天然湖泊,其群山環抱的水景確實配得上那些頭銜。
但大多數人卻不知道,在仙境般的湖景之下,水中生態災難卻宛如煉獄。
要細述這件事,我們需要先看看〈縱管處放流3千隻食藻性魚類 改善花蓮鯉魚潭水質〉這篇報導:花東縱谷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委託東華大學,2016年起放流原生種黑鰱等食藻性魚類,今天再放流3000尾白鰱魚苗,以食物鏈生物防治方式改善水質。
平心而論,作為科學化的生物防治,以不會過於強勢的魚類改善水質,是好事一樁。然而新聞稿中有這麼一句話,特別有探討的價值。
選擇3寸約8公分魚苗,避免成為其他大魚獵物。
各位人客倌啊,你們知道鯉魚潭的「其他大魚」是什麼角色嗎?
試想一下,假如在《進擊的巨人》的世界,長官表示:「我們會挑選六呎的壯漢去擔任調查兵團,以避免成為巨人的食物」一樣,身高3~15m的巨人會因為你有180cm就不吃你嗎?
水鬼/釣客的鯉魚潭生態考察
金風未動蟬先覺,水下出事釣客知。
近年在鯉魚潭釣魚,幾乎不會看到有人用香餌、蚯蚓去釣一些以鯉科為主的傳統目標魚。如今釣客幾乎都轉為用活蝦、路亞來釣掠食性魚類,主要目標魚就是曾被稱為「淡水石斑」(俗稱珍珠石斑),屬於慈鯛科的花身副麗魚。
珍珠石斑性情兇猛,最大能長到50cm,並且可吞食將近一半自身體長的魚類,如同其他慈鯛科一樣,牠們會口孵育幼、護幼,導致幼魚存活率極高,加上幾乎純肉食的兇猛習性,本土歸化種、原生種絲毫不是對手。
或許會有人感到質疑:釣客只懂捕殺,不懂學術,也沒真正看過水下景色,這樣判斷會準確嗎?
然而水下環境的事,我向來喜歡眼見為憑。過去幾年,我在花蓮鯉魚潭自由潛水的時間,少說也有30小時以上,深度1~15m不等,全都是夜潛,因為晚上魚類的警戒心比較低,更容易就近觀察。
猜猜我看到什麼?
首先,我沒有看到任何原生魚類,包括適應力較強的蓋斑鬥魚、土鯽魚、七星鱧,或是一些更脆弱,名字較不常見的魚類。
接著是歸化種,顧名思義,歸化種也是外來種,只是與本地生態系已形成新的平衡,一般不會被視為入侵大敵,當然這分類是有爭議的,要解釋就得扯到倫理學去了,暫且不談。總之台灣的水塘、湖泊常見的底棲魚類(歸化種),包括烏鰡、草魚、鯉魚、日本鯽魚等各種鯉科,或是,在這整整30小時的水下生態觀察中,我一條也沒看到。
沒有魚嗎?有,而且魚很多。
這些密密麻麻的魚,99%以上都是慈鯛科,就是俗稱的珍珠石斑、紅尼羅與吳郭魚。第一次看到時,可把來移除外來種的我嚇壞了,就像是抱著輕鬆心情要打蟑螂,到現場卻發現蟑螂有幾億隻,還發出「啾嘰」的怪叫並襲來。
所以,「選擇3寸約8公分魚苗,避免成為其他大魚獵物。」會是什麼下場呢?

這是一隻淺水區的中型珍珠石斑,嘴裡正好有一條10cm左右的魚。當時,我看到新聞後特地抓來拍照片,試想,假如我隨時想拍就能拍到,是否可以合理猜測,這樣的覓食行為可能相當普遍呢?個人猜測,由於鯉魚潭人工疊石而成的湖岸缺少足夠的天然縫隙、水草供小魚躲避,加上夏季水溫過高,有可能形成其他魚類不利繁殖,而慈鯛科最適合繁衍的環境。
在適應台灣環境的慈鯛科中,我認為比起北部常見的藍寶石、吳郭魚等,珍珠石斑和紅尼羅是更具侵略性的,因為牠們的食性更偏向肉食。假如剖開一隻吳郭魚的肚子,你會聞到一股藻類腐敗的味道,看見腹部有一層黑色土膜,那是底棲雜食且以植食為主的特徵;然而剖開一隻紅尼羅或珍珠石斑的肚子,你會看到其腹內乾淨無異味,甚至有一點油膩的觸感與肉香,而這就是掠食性的特徵。
講得很可怕,好像東華大學團隊放流的魚苗死定了一樣,事實上並不會,並不是因為八公分夠大不會被吃,而是泳層不同。鰱魚偏向浮水,而珍珠石斑偏向沉水,生活環境並不完全重疊,是可以降低死亡率的,事實上,在我30小時的生態調查中,確實看過4條成年的大頭鰱。
然而,雖然這些慈鯛科吃不完鰱魚,但如此巨大的外來入侵種源庫,不僅已造成當地本土生態滅絕,更會加重附近溪流的保育困難度,依舊是一個不該忽視的生態災難。
生態災難無人知
個人認為,鯉魚潭的生態災難,最可怕的一點就是:它不是特例。
台灣湖泊多少都有和鯉魚潭一樣的問題,那些喜歡靜水的慈鯛科,在野塘、水庫幾乎已經霸佔了大部分的生態位,像是最具文化代表性的日月潭,生態問題與鯉魚潭類似,情勢卻更加嚴峻。
然而比起靜水湖泊,東部的溪流天生對於珍珠石斑、紅尼羅有「抗性」,牠們並不喜歡急流,更不喜歡東部溪流冬天的低溫,加上各處不考慮生態的工程與相關產業,時常截流改道、洗砂、排汙,部分區域已經完全沒有水生生物,因此入侵種的擴散也受到抑止,只有部分靜水區域、城市流域和出海口有密集族群。
然而,台灣西部的溪流就不同了,下游的外來入侵種靠耐汙、耐熱、耐變化能力,族群量非常大,而中上游的情況更是慘得堪稱離奇。由於西海岸的溪流中,原生魚種比較美味,所以釣魚、放網、電魚的人會針對性捕殺,而某些本土入侵種,如「捲仔」的刺多肉爛,除了釣起來非常有勁之外缺乏價值,通常被捕獲會放回,這導致許多地區反而形成「移除原生種,保護入侵種」的怪現象。
更令人玩味的是,以上這些現象是常態,一般民眾卻不知道,甚至許多自然愛好者都不知情,而知道的台灣人多數也不在乎,始終沒成為公眾議題,為什麼呢?
我的見解是:因為台灣人不會玩水。
我的水域生態解答:玩水救台灣
我認為,水域環境議題的解方,就是有規劃的去開放玩水、鼓勵玩水、發展玩水。
當「能達成環境永續的自然水域休閒活動」被推廣,有了足夠的基礎人口,水域環境相關事件就有夠多人在乎,隨之就會有討論,就會有素質進步與改善環境的可能性。反之,就只有環保人士在義憤填膺,環境議題成不了氣候。因為自然環境沒有選票,除非牽扯到重大建設、政治議題,否則自然環境不會是民代的重點服務對象。
而台灣的多數淡水水域,在民眾眼中並不好玩——正確來說,是對於在自然環境玩樂的想像過於粗糙,並不懂得如何去接觸自然,而這點是非常關鍵的。
看看我們的海洋吧!它就是最好的例子,為什麼在乎珊瑚白化,不擦防曬乳、或是選擇珊瑚友善防曬乳的人變多了?並不是因為哪個單位宣導有成,而是因為在海裡休閒潛水,被美麗珊瑚感動的人變多了啊!遊客開始在乎那些珊瑚過得好不好?開始期待下次去玩還能看到。我相信體驗會造成共情,共情會開啟覺知,而覺知終將結出智慧的果實。當遊客素質提升,像台灣潛水一樣注重生態保育的優質店家就會出現,它們會被市場鼓勵成長,再帶動市場往環境永續方向發展下去。
在南澳玩吉普車越野的遊客,感受的是淺碟化的刺激感,他們不會看到水下多清澈、多美麗、有多少魚兒在優游;但是選擇「趴溪」、肉身漂流、游泳的人會看到,他們會被眼前的新世界感動,並且會開始在意這條溪流是被怎樣對待的-這便是玩水帶來的覺醒。
這其實是一種「曲線救國」的思維倫理學效益論的方式,比起做「正確」的保育工作,我覺得讓水域變好玩,讓美景與生態變得有商業價值,更容易匯聚足夠的力量保護它,因此水域不只需要解禁,更要推廣。

圖片6
否則,綜觀此刻的淡水水域現狀,只是一片表面上美輪美奐,底下卻全是朽樑腐柱。而多數民眾處於一個知識、體驗都相當匱乏的狀態,無知導致無法想像,缺乏體驗導致漠不關心,如今淡水水域的生態慘狀,只有釣魚、放網和電魚的人最知道,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