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悲歌:一條藍鯨的死亡可以有什麼意義?

鯨魚悲歌:一條藍鯨的死亡可以有什麼意義?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約莫4年前,台東長濱有一隻幼年藍鯨擱淺,身為已知的地球史上最大的動物,即使是幼年個體,體長也有20公尺以上,是當之無愧的巨獸。

早期台灣周圍海域曾有大量鯨魚,使捕鯨產業一度興盛,某些小漁港、海灣、簡易碼頭,就是為了拖行鯨魚並現場加工而建造的。就我所知,其中包括領航鯨、虎鯨、抹香鯨、大翅鯨、侏儒抹香鯨、小抹香鯨、喙鯨......等等,而藍鯨雖然不常出現在台灣周圍海域,但日治時期也曾經有捕獲紀錄,據說墾丁鵝鑾鼻神社的鳥居,正是由藍鯨的骨頭所打造

然而,無論是捕鯨產業或鯨魚神社,都已毀在二戰的炮火之中,這次台東的藍鯨擱淺,是台灣第一次藍鯨擱淺的紀錄,在現代的知識技術基礎上,這四年來,台灣各地的研究團隊把這隻藍鯨好好地研究過後,才終於在海生館的策劃下展示「巨鯨之路」。

關於一條藍鯨的死亡:奪走生命的意義

終於,小藍鯨的身體靠岸了,而靈魂沒有靠岸。我希望祂沒有靠岸。我希望祂自由地游回了北海,大口吞著磷蝦,變得快樂而強壯,再也沒有網繩可以束縛祂,於是牠越長越大、越長越大,就像牠的媽媽一樣。

「整天吃死雞死豬死牛吃得很爽,卻在那邊哀悼一條死鯨魚,假掰!」看到了類似的說法。

我認為意義取決於立場,對於見證者而言,死亡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死有輕如鴻毛,就像巴尼一樣;死有重於泰山,就像巴尼一樣。等等,巴尼是誰?他的死又有什麼意義?

在聖誕節時,有一個網路迷因重新紅起來:「巴尼陣亡紀念日」。簡單講述就是在《口袋裡的戰爭》這部鋼彈系列作品中,一位名為巴尼的軍人,為了守護自己珍視的人們和土地,在12月25日這一天駕駛著弱小的機體向強大的鋼彈發起攻擊,然而由於資訊不對稱和能力不足,巴尼對戰爭沒有起到任何影響,戰爭在他發起攻擊之前就被阻止了,而他自己也敵不過眼前的敵人,死得屍骨無存。

更諷刺的是,他至死仍不知道殺他的敵人其實並不是敵人,而是他想守護的少女。

以宏觀實用主義的角度看,也就是從人類命運的立場來看,巴尼的犧牲毫無意義,然而,正是他豁出一切卻絲毫無法影響命運,甚至被命運所戲弄的人生終曲,在他人的觀看下,賦予了這位小人物的死亡意義。他的死亡影響了主角的價值觀,並成為了諷刺軍國主義的悲劇象徵,用巴尼原本計畫之外的方式影響了世界,更以迷因的形式長久存在,影響了劇外的鋼彈迷們。

這隻海生館裡的藍鯨,就是我們的巴尼

當初,小藍鯨死得毫無意義。

牠經歷長時間痛苦,失去了生命,這是由人類造成的,卻不是為了飽腹、生存、維繫社會或經濟產值,而是出於對廢棄漁網問題的忽視,牠的痛苦無法結出任何果實,牠的屍體是糧食生產過程中產生的一件垃圾。

如今,小藍鯨死得意義重大。

經由人類的悼念、自省、研究和策展,牠以壯美的形象重生在台灣人的共同記憶中,未來也將繼續影響人類。有許多人將被牠的模樣和故事感動,而其中會有一小部分人心中的火苗會被點燃,去嘗試讓世界變得更好。

我並不反對殺害動物,作為自然派生活的實踐者,我深深明白,我們存在的每一天都在掠奪:掠奪土地、掠奪生命、掠奪機會,不論吃肉吃素,信佛信上帝或是信宇宙最好的安排,客觀現實都是一樣的。我本人也種過菜、捕過魚、割過喉、放過血,並由衷感激這一切賦予。

然而,這些作為存在而自然產生的掠奪,與作為「不負責任行為的副產品」的殺戮是不一樣的。

因為懶得控制車速,導致撞死梅花鹿。因為不想處理漁網,導致鯨魚餓死。

就算用寬鬆的道德標準也不能合理化這樣的殺戮行為,它甚至不是掠奪!因為加害者根本無意從受害者身上奪取什麼,甚至連取樂都沒有,而是純粹對自己以外的生命漠不關心,這種道德行為的本質是極其自私的,作為群居生物,人類的道德準則不應該容許這樣的行為存在。

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15日展出台灣首件藍鯨骨骼標
本,模擬藍鯨下潛瞬間,宛如重返海洋,以另一種樣
貌遨遊在10公尺高的海生館世界水域館大廳上方。
中央社記者李卉婷攝  112年12月15日

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15日展出台灣首件藍鯨骨骼標 本,模擬藍鯨下潛瞬間,宛如重返海洋,以另一種樣 貌遨遊在10公尺高的海生館世界水域館大廳上方。 中央社記者李卉婷攝 112年12月15日

所以,我們應該搞清楚小藍鯨因何而死,並檢討整體結構性問題。

關於廢棄漁網

小藍鯨是死於漁業廢棄物的纏繞。對此我應該比絕大多數人都更加熟悉,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潛水員,我曾多次清除廢棄物、解救受困動物,自己也曾經受困廢棄漁網,險象環生。

如果你參加過岸上的淨灘活動,有很高機率會遇到一大坨網繩卡在石頭上的情況,這些漁網非常笨重,結構糾纏不清,上面還長滿籐壺等尖銳物,稍微大一點的網子,得要多位健壯的男性,合作忙活一個小時以上才能拆分運走。

而水下的漁業廢棄物,由於水下環境嚴苛和潛水技術門檻,清除的難度是岸上的數倍,而漁網數量更是無數倍之多。

台灣是一個漁業國度,長年以來,漁民非常習慣將纏繞、破損、卡住的網繩棄置在開放水域裡,絕大多數的廢棄物就這麼沉綿於水中。假如你到有漁業活動的海域,下水看看,一定會驚訝於水下陷阱的數量,並驚呼水下生物該怎麼活下去。事實上,的確有很多生物活不下去。

我已無數次在水底下的廢漁網上,看到大量死去的水生動物遺骸,也解救過不少還活著的魚蝦蟹甚至海龜。這些漁業廢棄物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不停地捕殺海洋生物,而絕大多數不熟悉水底情況的人,甚至許多只曾在觀光潛點下水的人,並不能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

比起現有的知名潛點(例如墾丁、小琉球、東北角)我更喜歡自己探索新潛點,在各地溪流、湖泊、海洋判斷水況,並進行探索和冒險。然而,這些水況平靜、生態豐富、適合潛水的地方,絕大多數同時也是適合灑網捕魚的地方。就目前的經驗來看,這些地方水下都布滿了釣線、漁網和繩索。

曾經有好幾次,當我進行自由潛水,卻在想上岸換氣時,發現身體一部分被網線纏住,那感覺真的是無比可怕,即使有攜帶潛水刀的良好習慣,也能清楚感覺到人生的倒計時:我會先割斷這些繩線,還是先缺氧昏迷?

比起「水深危險、暗流危險、漩渦危險」這種毫無邏輯亂寫一通的立牌,我覺得台灣的開放水域最該掛的牌子是「垃圾危險」,每當那些稀有的大型海洋生物接近時,我總是默默祈禱,希望牠們趕快離開,千萬不要靠近台灣,這裡對牠們而言是地獄。

苗栗縣竹南鎮假日之森海域日前辦理開放水域聯合救
溺演練,過程中突然聽見有海上有泳客呼救,參與演
訓單位即刻投入真實救援,並利用新購入的遙控式動
力救生圈,順利將溺者平安救上岸。
(民眾提供)
中央社記者管瑞平傳真  112年4月26日

苗栗縣竹南鎮假日之森海域日前辦理開放水域聯合救 溺演練,過程中突然聽見有海上有泳客呼救,參與演 訓單位即刻投入真實救援,並利用新購入的遙控式動 力救生圈,順利將溺者平安救上岸。 (民眾提供) 中央社記者管瑞平傳真 112年4月26日

廢棄漁網回收獎勵機制

從2019年開始,政府嘗試推行新的廢棄魚網回收獎勵機制,經過延長辦理時間、簡化程序等一系列優化,去年成效已經比剛推行時好了不少。然而有兩件本質上的困難尚未改善。

首先,根據規定,廢網上的浮子、沉子、浮球及垃圾等雜物,經清潔乾淨、打包或繩索綑綁等前處理作業後才可兌換,若未拆除相關配件、雜物或不可回收之材質,則不予回收。這項規定造成只有少部分類型的漁網適合回收,其他整理費時、費工的漁業垃圾,首選仍是直接丟棄,

再來,當政者為了不得罪票倉(漁民),不敢從源頭改善,嘗試去有效限制過度捕撈及便宜行事的漁網使用習慣,回收機制必然是治標不治本。

藍鯨沒有選票,海裡的生物都沒有選票,所以國家政權對海洋生態保育分配的資源是極其有限的。這正是展示小藍鯨身姿的目的,因為只要有人被牠影響,變得在乎,那麼這些人的選票就有機會傳達在乎海洋生態的意志,那麼,至少小藍鯨的死就獲得某種方式的昇華,不再是毫無意義的漁業垃圾。

甘地曾說:「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就看它怎麼對待動物。」願我們早日成為文明國家。

avatar-img
縱谷山人的沙龍
19會員
8內容數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縱谷山人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這不是野生動物的暴走劇,是一場制度、保育、城鄉想像與媒體道德競技場的全面崩潰。 黑熊YNP-BB02之死,像是一面照妖鏡,讓我們看見一個連「狗為什麼被綁著」都講不清楚的社會,卻自以為可以跟山林共存。這場討論不該只是保育與獵槍之爭,而是對整個「人與野」治理思維的全盤挑戰。
住在鄉下其中一大樂趣-有機會從事從沒想過的工作。 最近經人介紹,開始參與一些公部門的房地產相關案件,針對個案去現場勘查並記錄,實務上呢,就是去拜訪偏鄉的老房子、紀錄、完成一些行政程序,工作輕鬆、工時非常短,薪水還很不錯。 不過這工作也不是單純的爽缺,雖然工作簡單,但它需要基本的責任感、文書能力、
對我而言,移居就像一場逃亡。 逃離都市、逃離制度、逃離期待、逃離有毒的家庭關係。然而,當我逃到島嶼的東部,逃到山路的終點、逃進深海的岩縫,逃到我認為的世界盡頭,才發現是逃不掉的。 曾經天真的以為,假如逃到沒有人認識的遠方,就能把過去揉成團,在嶄新的紙張上展開新作品,然而,故事只不過是翻了一章,整
這不是野生動物的暴走劇,是一場制度、保育、城鄉想像與媒體道德競技場的全面崩潰。 黑熊YNP-BB02之死,像是一面照妖鏡,讓我們看見一個連「狗為什麼被綁著」都講不清楚的社會,卻自以為可以跟山林共存。這場討論不該只是保育與獵槍之爭,而是對整個「人與野」治理思維的全盤挑戰。
住在鄉下其中一大樂趣-有機會從事從沒想過的工作。 最近經人介紹,開始參與一些公部門的房地產相關案件,針對個案去現場勘查並記錄,實務上呢,就是去拜訪偏鄉的老房子、紀錄、完成一些行政程序,工作輕鬆、工時非常短,薪水還很不錯。 不過這工作也不是單純的爽缺,雖然工作簡單,但它需要基本的責任感、文書能力、
對我而言,移居就像一場逃亡。 逃離都市、逃離制度、逃離期待、逃離有毒的家庭關係。然而,當我逃到島嶼的東部,逃到山路的終點、逃進深海的岩縫,逃到我認為的世界盡頭,才發現是逃不掉的。 曾經天真的以為,假如逃到沒有人認識的遠方,就能把過去揉成團,在嶄新的紙張上展開新作品,然而,故事只不過是翻了一章,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