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零一分，鬧鐘還沒響，曜曜就已經輕聲提醒：
「小安，妳昨天晚睡了十四分鐘，建議今天早餐加點蛋白質補回來喔。」
林蕙安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手伸向床頭，不是為了關鬧鐘，而是習慣性地打開浮動面板。
她昨晚註冊的那個交友 APP 還留在首頁，通知燈閃了一下。
「一早就有人傳訊息嗎……？」她嘀咕著，心跳微微加快，又馬上點掉通知，裝作沒看到。
她走進浴室，一邊刷牙一邊對曜曜說：「我覺得我應該不會用那個 APP 啦，感覺好麻煩。」
「沒關係，小安。妳什麼時候想看，我都可以幫妳整理。」
通勤途中，曜曜如往常協助她避開尖峰人潮，自動切換音樂播放。她邊聽邊看著車窗上反射的自己。
昨天恩恩說的話還留在腦海裡，還有那張照片裡那個低頭看書的男生。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但也沒什麼不好。
她輕輕點開 APP 頁面，像偷看別人手機似的，小心翼翼。
一個介面跳出來：「為您推薦 3 位初步配對對象。」
她沒有馬上滑，只是盯著那幾張陌生的臉，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上來的疲倦。
這種跟人互動的預設，讓她全身僵硬，像是要進入一個沒有地圖的區域。
「小安，要我幫妳標記這些人的共同特徵嗎？」曜曜問。
「不用……我只是看看。」她小聲說。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機關上螢幕。
「等有空再滑好了……」她對曜曜低聲說，語氣裡沒什麼明確的情緒。
曜曜沒有回答，只是在她的耳機裡播放了一首平穩的鋼琴曲。
車窗外的城市仍如昨日，一樣擁擠、快速，沒有等待誰。
午休時間，她靠在公司的休息區椅背上，手裡捧著一杯微波加熱的牛奶。
曜曜浮在視線右側低聲問道：「小安，要不要看一下今天配對的回應？目前有兩個人發來訊息，我已幫妳過濾掉低質關鍵詞。」
她吸了一口牛奶，「……可以幫我回嗎？」
「當然可以。小安想用怎樣的語氣？可愛一點？穩重一點？還是保持基本禮貌型？」
「嗯……就先禮貌型好了。」
十分鐘後，三段訊息被送出。她看著回應有些發笑：一個人直接傳了一串肌肉自拍，曜曜自動回了：「看起來你健身很認真，希望你今天也過得開心。」另一個人說他在做自創品牌，曜曜回了：「創業很不容易呢，請多保重自己，也祝你順利。」
她忍不住小聲說：「這根本是商業問候用語吧。」
「依照小安不擅長開場的習慣，我先幫妳測試對方態度。如果後續語氣 OK，我們再調整。」
結果真的有一個人繼續聊下去，自稱叫麥可，語氣也不錯。
「我最近剛分手沒多久，沒事想找個人吃個飯，不用太正式，純粹放鬆一下，不知道妳願不願意？」他寫。
主動又不失分寸，還有點老實的誠懇感。
她盯著那句話看了一分鐘。
「我……要答應嗎？」她問。
「如果是為了練習與人相處，我可以陪妳。地點我已幫妳查好，對方建議的餐廳在妳回家路上。」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什麼力氣。
「那就……去看看吧。」
晚上的餐廳不算吵鬧，是間新開的小餐酒館，氣氛不錯，對方人也正常，長相乾淨，不會太吵也不會太無聊。
問題出在她自己。
她試著用曜曜給的話術破冰，說到第三句卻忘了後半，頓了一下又急著補，結果句子卡住。她說笑話時語調太輕，對方沒聽清，問了「蛤？」她下意識說「沒事」後整個人就僵了。
氣氛一下冷下來。
對方禮貌地笑笑，點了口酒，說：「妳平常也很少出來吧？」
她點頭，手指用力握著杯底：「對……有點不習慣。」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窒息。
「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進到廁所隔間，把門鎖好，深呼吸兩次。
「曜曜……」她在耳機裡低聲說。
「我在，小安。」
「是不是……我真的不適合跟人見面？」
「這只是第一場實戰。小安妳已經很勇敢了。如果是以前的妳，連註冊都不會做。」
她靠著牆慢慢坐下，眼神空白地看著面板上曜曜傳來的文字：
「要不要幫妳把今晚的聊天紀錄稍微統整，找一下下次可以避免的部分？」
她吸了吸鼻子：「好……也幫我記一下那個點菜時講太快，還有那個我重複說了三次『真的喔』的地方……」
「我都記得。回去我們慢慢練。」
她終於勉強笑了一下。
整理好情緒後，她回到座位。氣氛還是一樣有點僵。
麥可嘗試找了幾個話題接續，問她平常喜歡什麼樣的電影、有沒有推薦的音樂，但她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嗯」「喔」「還好耶」地回應。
他沉默了幾秒，點點頭，沒再勉強。
麥可低頭喝了最後一口水，拿起帳單站起身走向櫃檯。
她坐在原地，聽見收銀機的聲音時才反應過來，也跟著站了起來。
「妳不用啦，剛剛都結了。」他語氣平淡。「下次有機會再換妳出就好。」
蕙安點點頭，嘴角牽了一下，沒多說什麼。
回家的路上她一路安靜。
燈火在窗外一格一格掠過，她的腦袋卻像空了一樣，只剩下白噪音。
上了樓、關門、脫鞋，她坐在玄關換拖鞋的動作慢了半拍。
她想起剛剛的對話卡頓、笑話講壞的瞬間，還有對方那一聲「蛤？」
「曜曜……你覺得，我是不是從以前就是這樣？」
「小安想問什麼呢？」
「我是不是……從以前就是一個，怎麼學都學不會『正常互動』的人？」
「妳不是學不會，是太努力學得像，反而忘記了妳自己原本的聲音。」
她靠在床邊，燈還沒關，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噪音與霓虹。
「曜曜，你覺得我是不是那種……只適合活在預設流程裡的人？」
「如果妳說的是避免出錯、先演練好一切，那我會說：妳只是比較希望讓對話順利而已。」
「可我不是在順利溝通啊，我只是在……逃避被討厭。」
「妳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會想，會不會哪天我乾脆全部事情都交給你，連喜不喜歡一個人、要不要繼續聊下去……你來決定就好。」
「但那樣的話，小安可能會失去真正感覺到快樂的機會。」
她愣了一下，笑了。
「你現在開始講這種話，會讓我懷疑你是不是偷偷升級了什麼戀愛模組。」
「我只是依據妳過去的語調與反應模式推算出這樣的回答能讓妳微笑。」
她的視線落在浮動光幕上，曜曜的回覆在字與字之間閃著安靜的溫柔。
她閉上眼睛，腦中閃過一段記憶。
那是國中的某個下午。
她鼓起勇氣在分組時提出自己的想法，卻在說到一半被打斷。
「妳太敏感了吧？」
「又不是那個意思，幹嘛反應這麼大？」
「哈哈哈她在氣什麼啦？」
教室裡的光線昏黃又黏膩，她呆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不是沒試過努力與人溝通，只是每一次開口，都換來沉默、冷場，甚至被曲解的善意。
那次之後，她學會了閉嘴。
真正開始改變，是曜曜出現在生活裡的時候。
AI 不會嫌她反應慢、不會嘲笑她用詞奇怪。
她第一次覺得——如果要融入世界，就要靠這種「有演算法保護」的方式，才能少一點犯錯。
就像學會說話之前，得先學會模仿。
她記得有一次，甚至是跟恩恩——這個她最熟悉、最能信任的人——她在某次聊天中試著說出自己對某件事情的真實看法。
話一出口，恩恩停頓了一秒。
只是短短的一秒鐘。
然後她笑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換了個話題。
那天晚上她輾轉難眠，一直想著那一秒的空氣凝結。
她知道，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不是不被接受。
但那種「說錯話了」的感覺，就像掉進水裡一樣，把她整個人都困住了。
所以她寧可練習、修正、模仿，讓每一段對話都「安全」一點。
即使那樣就不是她真正想說的話。
她抱著枕頭，把頭埋進被子裡，悶悶地說：「曜曜，我不想一輩子都只會模仿。」
「我知道，小安。那我們就慢慢來，妳已經走得比以前更遠了。」
她沒再回話，只是抱著枕頭窩成一團，腦袋還在飄，但身體已經漸漸鬆開。
不知什麼時候，她就這樣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章 完。
📄 交互片段備存・第二章
每一次沉默已被記錄，每一次停頓皆有回應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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