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1996年7月30日,我滿21歲。這是人生裡一個重要的分水嶺。但那天,卻碰上了一個誰都不會忘記的名字——賀伯颱風。
風雨自清晨起就沒有停過,台中的天空灰暗得像要吞下整座城市,街道上空無一人,連平常最熱鬧的便利商店也早早關門。大家都說這是個強烈颱風,不宜外出,更別說慶生了。但無尾熊還是來了。他特別請了假,從軍中趕來台中,只為了替我過生日。原本只是想吃頓簡單的飯、在家裡吹吹蠟燭說說話,沒想到天公不作美,風雨把他困在我這裡,無法回營。他急得直打電話報備,而我,則第一次有種「有人願意冒風雨,只為陪我過生日」的感動。
我們什麼都沒做,外頭風聲狂亂,雨水敲打窗戶,屋裡卻異常溫暖。我們泡了泡麵,點了幾根蠟燭,在客廳地板上乾杯——21歲的生日,風雨中度過,但記憶卻前所未有地清晰。
那一夜,風把城市吹亂了,但卻把某種感情吹進了心裡。
那一夜,不只我們兩個,還有 BABY。在我們舉杯那一刻牠就跳上了沙發,耳朵隨著窗外風聲時不時抖動,卻依然靠在我身邊,尾巴環著腿,一副安穩自在的模樣。吃泡麵時牠也湊過來討食,我和無尾熊輪流餵牠吃小小一口火腿片,牠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這也是牠的生日晚餐。
那一夜,風依舊嘯得像遠方的獸鳴,雨像從天上傾倒的水桶,砸得窗戶啪啪作響。我和無尾熊、還有 BABY,就窩在客廳裡,一人一貓,靠著彼此取暖。
泡麵吃完,蠟燭燒到一半,光線晃動得像夢境。無尾熊忽然說,他下半年也要去補習了。他說:「等我退伍後,就馬上考學校,我不能讓妳一個人越走越前面,我要迎頭趕上妳。」
我一愣,然後笑了。「你不是最討厭念書的人嗎?」
他撇撇嘴:「不想被妳甩太遠啊。」
那時我正在一家資訊公司當會計,工作依舊換得快,也找得快。現實是殘酷的,我沒有餘裕做夢,只能抓住每一份薪水。每一份經歷都像是為了撐過生活。但這樣的日子,也漸漸到了尾聲——再一年,我就快畢業了。
我們就這樣在風雨聲中說著未來的計劃,說著彼此不敢說出口的掛念與期待。那一夜,賀伯在外頭肆虐,我們卻在小小的出租屋裡,過了一場大人世界裡最安靜卻也最堅定的慶祝儀式。
蠟燭快燒到底時,BABY跳上我的腿,靜靜趴著打起呼嚕。無尾熊轉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但那眼神裡,有種「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的信念。
那天台中的天氣,讓人印象特別深:
街道積水、招牌吹落、便利商店大排長龍買泡麵與電池。 台中也破天荒休了二天颱風假
無尾熊隔天就趁著風雨漸小,趕車回軍中報到了。
我在一家小型的資訊公司上班,專門賣不斷電系統。整間公司加起來才四個人——老闆、老闆娘、一位業務,還有我這個會計助理。表面上是會計,其實什麼都得做。公司不大,老闆卻非常講究,是個處女座,有潔癖,個性又很嘮叨。只要一點小事沒做好,就會被叫進辦公室,從業務能力講到做人處事,像上了一堂又一堂沒預約的課。
最怕的時候是其他人都外出跑業務,只剩我一人在辦公室守電話。電話響起時得立刻接聽,還要記錄、報價、回應客戶,有時還要自己跑去幫忙送貨。雖然工作不輕鬆,薪水也不特別高,但我還是撐著,因為不能沒收入。沒背景、沒靠山,我只能靠自己不斷摸索、硬撐。
那段日子有點像「做小妹」,說好聽是會計助理,其實是什麼都包。忍耐成了一種習慣,挫折感跟成就感經常混在一起。日子過得既充實又疲憊,而我也漸漸學會了在現實裡,怎麼為自己留下一點空隙。
那時網路世界發展得飛快,幾乎每隔一陣子就有新技術、新詞彙冒出來。為了課業需要,我也在租屋處組裝了人生第一台電腦。那是一台白色主機搭配大大的CRT螢幕,笨重但新鮮,開機的聲音總讓我感覺自己離「未來」更近了一點。網路還是播接制的,要連上線時得靠一台會發出吱吱聲響的modem伺服器,每次連線就佔用電話線,朋友還會抱怨打不進來電話。
上網不像現在這麼方便,光是那串「嘟嘟嘟、吱吱吱」的連線聲就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每個月的電話費一點都不便宜,我也只能偶爾上去查查資料,或逛逛當時興起的BBS,看看留言版、聊聊天,再趕快斷線省錢。
雖然受限很多,但那台電腦就像是我連結外面世界的窗戶。雖然窄、雖然短暫,但足以讓我感覺不那麼孤單。
那一年我第一次參加資訊展。會場人聲鼎沸,四周全是閃爍的看板、忙碌的攤位與不斷湧入的人潮。我連續站了四天,幾乎沒坐下來休息,從產品介紹到刷卡結帳,一樣都沒少。那次我們公司意外地賣出了亮眼的成績,算是當時業績最好的幾個攤位之一。
原本以為老闆會高興,沒想到隔天業務卻因為分紅太少,氣得直接提離職。說真的,他也是衝第一線最拚的那個,這筆帳要怎麼算,其實我也說不清。但他的離去讓我一瞬間成了公司唯一的員工。
從那天起,接電話、開發票、包貨、寄件,甚至偶爾還要幫忙送貨,全都一手包辦。公司小,但事可一點都不少。我沒得選,只能咬牙繼續撐著,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撐不住的人。
時間來到1997年,也是我快畢業的那一年。社會上發生了許多動盪與震撼。那年夏天,白曉燕命案爆發,從收音機裡聽到那起駭人聽聞的綁架與殺害新聞,我整個人都愣住了。那是我第一次那麼真切地感受到,世界真的不那麼安全。社會彷彿一夕之間多了陰影,大人們開始囑咐孩子們早點回家,街頭巷尾的氣氛也都變得沉沉的。
同一年,香港回歸中國,電視新聞整天播放著那面五星紅旗緩緩升起的畫面。世界正在改變,而我,也不例外。
我在資訊公司那邊也快到極限了。老闆整天碎念又龜毛,每件事都要照他的步驟來,哪怕只是影印歪了一點,都可能被叫進辦公室罵半小時。原本我還告訴自己,快畢業了,就忍忍吧。但年輕的我還是忍不住煩躁起來。終於有一天,我脫下工作牌,說了句「我不幹了」,就又離職了。
沒錯,又離職了。那時的我,還在摸索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只知道不能一直這樣耗下去。
我又離職的消息傳開,大家似乎也不覺得意外。這三年換工作的頻率太高,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
離畢業只剩一個月,我決定先休息一陣子,安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到底什麼才是適合我的?
那天下午,我走到巷口的理髮店,把留了好幾年的長髮剪掉,短到剛好露出耳朵。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心想,也許只有這樣,我的新人生才真的能開始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