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爐火映著商鞅變法的竹簡,青銅冷光裡藏著荊軻的虎嘯。千年劍氣凝成白玉蟾道袍上一滴寒露,墜入紫禁城琉璃瓦縫隙時,竟孕出張三丰的太極圓。劍是文明的胎記,亦是文明的裂痕,一刃劈開混沌,便有了黃帝蚩尤涿鹿之戰的星火,有了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的苦澀。
江南煙雨最懂劍心。吳王闔閭命干將莫邪鑄劍,爐中金鐵三月不熔,莫邪縱身躍入沸騰的銅汁,髮絲化為劍紋如淚痕蜿蜒。這般故事聽來淒絕,實則暗藏東方文明最原始的密碼——劍是會呼吸的骨血,淬火時需以魂魄為引。正如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剎那,必得折斷三根肋骨方能成就絕響。
少年時讀《莊子·說劍》,總以為天子劍是權謀,諸侯劍是霸業,庶人劍是匹夫之勇。及至在京都二條城枯山水前佇立,見石庭砂紋如劍氣流轉,方悟莊周所言「上決浮雲,下絕地紀」原是天地呼吸的韻律。德川家康的武士刀收藏在玻璃櫃裡閃著鈍光,倒不如金閣寺牆角一株遲開的垂櫻——那彎曲枝椏分明是未出鞘的名劍,柔軟中蓄著劈開春寒的鋒芒。紫禁城太和殿丹陛上的銅龜昂首向天,頸項紋理竟與越王劍菱形暗格花紋暗合。乾隆帝題「神鋒握勝」的匾額下,和珅跪接尚方寶劍時,劍穗流蘇正悄悄纏住嘉慶帝的殺機。權力與道義在劍鞘中廝殺千年,紫電青霜映照過伍子胥的復仇白髮,也浸潤過岳武穆背上「盡忠報國」的墨痕。最驚心是台北故宮那柄斷成三截的玉具劍,殘刃仍折射出楚霸王烏江自刎的月色,血珠滴在虞姬霓裳羽衣的褶皺裡,凝成翡翠色的永恆。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著平安時代的「童子切安綱」,傳說此刀斬殺過酒吞童子。我卻在刀身波浪紋中看見鑒真和尚第六次東渡時的袈裟,看見空海和尚從唐朝帶回的梵文經卷在刀光中流轉。最妙是京都三十三間堂千手觀音持劍之手,木雕劍鋒雖已斑駁,卻在每年臘月「通矢」祭典時,與破空箭鏃共鳴出《平家物語》的琵琶聲。
香港摩羅街古玩鋪有柄生鏽八卦劍,老闆說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佩劍。某夜暴雨,劍身鐵鏽竟滲出暗紅色液體,恍惚聽見大渡河咆哮聲中夾雜翼王絕命詩:「只覺蒼天方聵聵,欲憑赤手拯元元。」此刻窗外維港霓虹如萬劍出鞘,刺破太平山頂的霧靄,恍惚是當年金田村燒炭工舉起的火把,在廿一世紀鋼鐵森林裡明明滅滅。
土耳其托普卡帕宮藏著蘇萊曼大帝的鑲寶石彎刀,刀柄纏著《古蘭經》金線。我撫摸刀鞘時突覺刺痛,原來伊斯法罕工匠在玫瑰金鑲嵌處暗藏微型尖刺,恰似奧斯曼帝國鼎盛時既要彰顯富麗又難掩征伐戾氣。這般精妙算計,倒不如奈良正倉院那柄素面唐大刀,樸拙刀身上留著遣唐使晁衡的指溫,玄宗賜刀時附贈的王維詩稿墨香,仍在千年後的海風中隱隱浮動。
劍心終究要歸鞘。我在大英博物館看著乾隆玉柄匕首與納爾遜勳爵佩劍並列陳放,玻璃展櫃倒影中,虎門銷煙的火光與特拉法加海戰的硝煙竟交融成陰陽魚圖。突然明白少年時讀辛棄疾「醉裡挑燈看劍」何以慟絕——那不是武人的哀歌,是文明基因裡永恆的躁動與妥協,是出鞘的慾望與歸鞘的智慧永無休止的纏鬥。
此刻中環街頭白領握著星巴克紙杯,杯身冷凝水沿指縫滴落,竟似古劍飲血後蒸騰的霧氣。地鐵閘機開合聲宛如劍鞘摩擦,我們都是帶著未開鋒心劍的現代遊俠,在玻璃幕牆的叢林裡尋找自己的魚腸承影。忽然懷念起天水放馬灘秦簡上那句「劍所以持也,所以行義也」,兩千年前的墨跡在數位螢幕上閃爍,化作維港夜色裡一縷不滅的寒光。